《天光》铃九

14、大夏律

　　此时此刻，纪琳琅想到那时映入眼帘的场景，兀自觉得可怖。
　　她斟酌着言语。不想吓到聂华妤，却要强调这一幕的血腥与荒谬。两个身高体壮、平日看上去正正经经的朝廷要员，到了夜间，居然做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她面前，聂华妤紧紧绞着眉，问：“你说其中一人是张浩昌，那另一人是？”
　　纪琳琅道：“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看上去养尊处优的男子，但我不曾见过他。”
　　聂华妤仍然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纪琳琅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问：“那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肤白还是肤黑？”
　　纪琳琅一一答了：“略胖，大概是两个齐禄那么宽，但比齐禄矮一些，肤白。”有个参照，描述起来似乎容易很多。
　　聂华妤仍然在沉思。她想着纪琳琅口中人的模样，问：“琳琅，你觉不觉得他长得像顾显荣？”
　　纪琳琅一怔。

　　她想到聂华妤曾经给她讲述过的，关于六部尚书的那些事。
　　提到刑部尚书张浩昌时，聂华妤特地提了句，说张浩昌与顾丞相的侄子顾乐康交好。
　　顾乐康作为顾丞相身边第一人，这几天都告了假，没来上朝，原因是要侍奉家中病重长辈，倒是比顾丞相的亲儿子上心很多。

　　纪琳琅努力回忆了下顾显荣的模样，很不确定：“我说不上来，”她的语气里有点迷茫，“我不太记得人脸的。”
　　聂华妤叹口气：“然后呢？你看到他们和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你做了什么？”
　　纪琳琅咬着下唇，犹犹豫豫地答：“我放了把火——小鱼，你没生气吧？”
　　聂华妤淡淡道：“只是放火？真不像你啊。”

　　她话里没什么情绪，纪琳琅听在耳中，却笑了下：“怎么这么说嘛，我也懂得轻重缓急呀。”
　　聂华妤不置可否，纪琳琅继续道：“火势不大，不会牵连周围别家教坊。有人上来叫那两人离开，我去屋中看那小姑娘，她真的伤的很重，可是还有一口气在。我当时真是，”她深呼吸了下，按下心中暴涨的怒意，轻飘飘道，“特别后悔，为什么还要放火引他们离开——我应该直接杀了他们。”她到底抑制不住，说出最后一句话。但话音出口后，就变得忐忑起来，踌躇地看先眼前天子，担心起许多有的没的。小鱼看她性子这样暴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防备她？会不会觉得失望？

　　可聂华妤抬眼看过来，眼神平静，其中仍然映着满天繁星。
　　她轻轻说：“对啊，琳琅，你可以直接杀了他们的。如果那人真的是顾乐康，他一死，顾相一派定然大乱。现在其实已经很乱了，但总有人压在上面，很多人还得维持表面和谐。”说着说着，聂华妤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子，将袖口揉的皱皱巴巴。她像是很后悔，眉眼间都透出懊恼，“我怎么被圈死了呢？之前三年，我周围没有能用的人。宫中侍卫都是外面各家送来涨资历的，真遇到事儿了没准能把我推到最前面。可现在，琳琅，你手边那些人——对，过些日子，我就会找借口，让他们入宫执勤，总归闲着也是闲着。有他们在，我大约终于能睡得安稳。”

　　她这个反应，反而让纪琳琅略觉错愕。
　　小将军眨巴眨巴眼睛，拉一拉女郎天子的袖子，问：“小鱼小鱼，那我还能杀他们否？我带着那个女孩子，去城中找医馆，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敲开一家。那家的大夫说来还与我家有旧，又有女弟子在……我把那个小姑娘留在那里，然后就入宫了。”
　　说到这儿，才算解释清楚她到底为什么来这么晚。

　　聂华妤先和她确认：“那个医馆真的可靠否？按你说的，如果火真的不大，那里的人发现女童不见了，一定会发觉什么，可能会私下寻找女童踪迹。”
　　纪琳琅拍拍胸口：“可靠。其位世叔已经猜到一些了，说还好我去的早，不然小姑娘大约已经活不下去。”她沉默了下，手握成拳，指尖紧紧扣在掌心，“张浩昌家里不是也有这么大的女儿吗？他怎么下得去手！”
　　聂华妤说：“你说，那个地方叫？”
　　纪琳琅：“垆边月。”
　　聂华妤道：“你刚才还说，有个别家的女郎拦住你，可你说你要去‘垆边月’后，那女郎就退开了。琳琅，这种事，在平康，大约不是秘闻。”
　　纪琳琅咬了咬牙：“难道就没什么法子治他们吗？”
　　聂华妤摇了摇头：“依照《大夏律》，如果女童是十岁以下，斩立决。如果是十岁到双六，流放三千里。”
　　纪琳琅心里终于松快一些：“既然如此，那就……”把人抓住问审呗。

　　后面那句话，她未说出口，就先停了下来。
　　眼下这种情况，除非聂华妤亲政，不然根本无法做出真正的判决。六部之中，除去兵部，其余五部哪怕私下存在矛盾，但在对付天子一事上，仍旧沆瀣一气。
　　她们手上没有证据，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暂且封掉垆边月。但垆边月倒了，事情却并未根除，总会有下一家“垆边月”站起。
　　纪琳琅喃喃说：“不行了。我烧了垆边月大厅，又带走了那个小姑娘。那群人回过神，一定会知道出事，近段时间定然会小心防范。”她原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至少没有直接杀进去。可现在看来，她做的仍然很不够。
　　聂华妤道：“此后张浩昌与另一人——无论他是不是顾乐康——都一定会加强身边守卫。”
　　纪琳琅痛苦地低头，又想起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

　　她没有兄弟姐妹，可年幼的时候，心中的确把聂华妤当妹妹。三四岁的聂华妤又乖又好看，哪怕让纪琳琅把手上所有玩具零嘴都给她，纪琳琅也心甘情愿。
　　后来她对聂华妤的倾慕，也是脱胎于十数年前起就有的宠爱。
　　可现在，她眼睁睁看这样一个没比当时的聂华妤大多少的小女孩，受到那样的对待，却什么都做不了。
　　纪琳琅手臂上暴起一股青筋，隐在衣服下，聂华妤看不到这一幕，却能看到纪琳琅咬牙切齿的神色。
　　天子轻轻偏过头，三千青丝跟着滑落。她倾过身，抬手捧住纪琳琅的脸，道：“琳琅，你看着我。”
　　纪琳琅抬头，眸中犹带凶煞之气。
　　天子没有被吓到，而是认真地说：“我已经把秋弥的事交给你，你准备如何做？”
　　纪琳琅微微一顿，眸中的煞气消去一些。
　　聂华妤说：“你可以让他们惊马，让他们遇到猛兽。琳琅，你可以做到很多事，不要妄自菲薄。”
　　纪琳琅干涩的眼皮眨动了下，“我总会想，那个小姑娘的父母是谁，他们知道自家的孩子被这么对待了吗。”
　　聂华妤说：“很多穷苦人家，会把女儿卖到平康。但一般教坊，都会等到女童及笄，才让她们……”她没有说后面的话，“你看到的，可能是一场例外，专供那群身居高位的人……”聂华妤又停下来，面上露出些不适，“那群蛀虫，已经占据朝堂要职多年。琳琅，你往好处想，至少这次之后，垆边月很久不会出事。你家中人不擅长此道，这样，我待会儿给你写个条子，你去递给我外公，让他们帮忙查查垆边月背后的老板是什么人。这事，加上秋弥，加上明年春闱，我们可以在明年入夏之前，就把他们全部赶出朝堂。”

　　她说了很多话，花瓣似的唇在纪琳琅面前一张一合。
　　纪琳琅又嗅到了女郎身上的幽香，还有聂华妤倾身过来时，正好映在她眼前的柔软胸口。
　　对她来说，聂华妤就好像是一剂良药，让她慢慢平静许多。

　　更深露重，宣极殿东暖阁中的天子却愈发神采奕奕，与将军商量：“我猜，秋弥时，顾乐康会借口不去。他府中定然围了重重人马，为了护着他。他身上职位不重，真这样，暂时也没办法。但张浩昌——他是刑部尚书，必须得去猎场，倒是就是机会。”
　　纪琳琅仔细听着聂华妤的想法，直言道：“我得先知道猎场是什么地形，然后再作安排。”
　　聂华妤摆摆手：“当然会让你知道。不过，琳琅，你身边有什么能信得过的副手吗？”
　　纪琳琅毫不犹豫地点头：“有。”与她回长乐的所有兄弟都是如此。
　　聂华妤道：“秋弥时，你必须一直跟在我身边。你让他们惊马，他们也会设计你。周围布防，也必须是你的人。到时候，具体要做的事，让你的副手去做。”
　　从她的话里，纪琳琅听出几丝关切之意。她微微笑了下，在意识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出手，将聂华妤揽向自己。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寿司扔了1个地雷and@冯薪朵的钢琴键扔了1个手榴弹=3=
琳琅：要亲亲，要抱抱（委屈巴巴）
小鱼：来，先熟读并背诵《大夏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