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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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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应选择剑。”
久远之后,几化作冢中尘土的逆鳞依旧记得这句话。
这是李开的佩剑说的。
剑之为物,取石间之金铁,引河谷之冷泉,燃炙炉之烈火,禁奋力之锻造,方可绽出锐利的芒刃。
如冰似雪的寒冷,永远不似血肉之躯,总是萦绕着脆弱的温度。
是以剑总会有许多代主人,威严的,怯弱的,智珠在握的,荒唐无度的。来去匆匆,无人会在意手中剑的想法,而剑若有灵,对人之生灭,也只会漠然相看。
逆鳞便是这样一把剑。以年岁论,他已是剑中难得的长者。尽管从未入名家编策,却实实在在的历经岁月。
有什么关系呢?天下第一剑天问伴着祖龙的陨落千秋万世的沉眠皇陵之中,天下第二的渊虹在见证了乱世的终结后被剑圣沉入沧海,怨愤的妖剑鲨齿把自己化为了同样怨愤的流沙主人的无名的墓碑……
以此观之,挤在公子韩非棺椁里的自己的际遇,也算不得倒霉。
生于天地,朽于尘土,殊归同途。
可毕竟是无聊。
等待朽坏的日子里,它无聊时只能胡思乱想,好在逆鳞的记忆足够漫长,仅仅是回忆,也够它消磨时光。
适才那句话,便是其中一刹那的掠影浮光。
说话的剑的剑刃略显平钝,显然在许多年里被频繁失踪却并未得到精心的养护,可光泽湛湛,依旧能看出品级的上乘。
左司马李开,那是它前任主人的名字。它的现任主人,是李开的女儿,弄玉。
将军之女,不应选择剑,那什么才是她应当选择的?
逆鳞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凡见过弄玉的,没有人会问出这个问题。
斫桐为木,揉丝为弦,嵌瑁为徵,流昊天空山之音,与剑的冰封锐利格格不入的婵娟静好。
琴。
人人皆知,弄玉擅琴。
常识告诉人们,女子是不适合用剑的。相比于男子,先天的体质注定她们更适合做些娴雅优美的活计,比如,绣花。
可公子韩非从不这样认为。他说,女子中有力弱者,男子里亦有之。突破观念的束缚,以法则度之,方可见证世界的真相。
世人赞他才思高远,非同流俗。逆鳞只想呵呵。
你若是见证了他被紫女姑娘一言不合甩练剑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惨象,你也会呵呵的。
后来逆鳞才知道,打十二岁起,公子韩非就打不过他六岁的妹妹红莲公主了。
那年开始,君子动口不动手便成为了公子韩非的人生信条。
知道这一点后,逆鳞当天就呵呵了公子韩非一脸。
不过人是怂了点儿,话却是在理的。先天体质所限,自然是各有所长,如紫女姑娘那般根骨上乘的,或是红莲公主那般先天怪力的,注定了是用剑的苗子。而像公子韩非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生来就是握笔之人。
至于弄玉,臂柔,腕细,指纤纤,天生便是该抚琴弄弦的。
但她偏要学剑。
对于一双抚琴的素手而言,一把将军的剑的分量便显得过于沉重。根骨的灵巧被超出掌握范围的沉重所拘束,肢体的招式因之而变得左支右绌。卫庄让了她一只手,从头至尾原地寸步未移,她也毫无取胜之力。
那天,李开的剑割伤了弄玉的手。
属于琴师的绢素般柔软光洁的手掌早在多日的苦练里磨出了痂,充血的红痕和细长却深的伤口交错,触目惊心。
卫庄皱眉,公子韩非放下酒杯,紫女轻轻一叹,上前给她包扎:“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弄玉你也累了,回房休息吧。”
弄玉走后,公子韩非埋怨卫庄道:“卫庄兄这样的性子,大约这辈子都不明白‘怜香惜玉’一词的含义了。”
卫庄抱臂:“那是你们这群王孙公子特有的闲情逸致,剑的世界,不需要感情。”
他前脚这样说着,后脚就把公子韩非的妹妹红莲公主撩进了流沙。
当然,那都是题外话,事实上抱怨卫庄不肯怜香惜玉的韩非最初才是弄玉入流沙的最坚决的反对者:“这会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长路,踏入此途,便意味着成为被遗忘的存在。弄玉姑娘年纪还轻,实在不必……”
“上古伏羲氏造琴,以宫、商、角、徵、羽五音各为一弦,及至周室,文王造文弦,武王添武弦,方才得有如今之七弦琴。”这是弄玉的回答,“文可泽被人心,武则拨乱匡正,这才是琴师之德。公子可明白?”
韩非当然不是不明白,但他更明白,弄玉对习剑的执念,与其说是琴师武德,毋宁定义为某种可以名为遗憾与纪念的东西。握起父亲留下的剑,去感受上面为时光所剥蚀的痕迹——绣缨明铠,远征百越,隐迹江湖,落魄载酒,正如她的生母胡夫人每一滴午夜梦回落下的隐忍的眼泪,在在皆是她无缘共度的岁月。
世人总是各有所爱,可无论自哪一点来讲,弄玉都无疑是个美人。这般温秀淡静的女子,只阖于花间竹下安然抚琴,吟唱歌舞升平的春风年华,而不是抛却名字遁入黑暗,行走于阴谋血光之中。如同香兰芳草投诸烈火,美玉玲珑掷弃污淖,如此的错位,是对为政者之昏聩的最大嘲讽。
身为执法断刑的司寇,公子韩非的心肠总于细微之处有着意外的柔软。天下的女孩子都应烂漫无忧的长大,方才不辜负那般美好纯粹的青春,一切的阴霾都不应去烦扰她们的生命,一如他的妹妹红莲一般。这是他的执著,亦是他的信条。
世事由来无绝对。
李开之剑对逆鳞说:弄玉不应选择剑,她拿不动。
正如练剑对逆鳞说:红莲不适合用剑,她总拿它跳舞。
再后来,李开之剑向逆鳞道:弄玉的能力已足以握剑,她用特制的铜簪可以刺穿三层护甲。
一如练剑向逆鳞道:红莲杀了人,用它,当场毙命。
两把剑都没有对逆鳞告知的是:弄玉的能力已足以握剑,她用特制的铜簪可以刺穿三层护甲,却在生死一线时,没能刺穿那名恶名昭彰的权臣的横练外功;红莲杀了人,遍体鳞伤的从秦军的围堵中逃出,怀里抱着姬姓韩氏王族逃过强秦清洗的最后一点血脉,三公子的幼子,成。
前者,逆鳞并未见证;后者发生时,逆鳞已随韩非之死入葬坟冢。
不管是已发生的,还是未及发生的,结局于它而言已无意义。它所记得的是,弄玉入雀阁前一夜的绵泊百结的琴声里,李开之剑于架上不安的跃动;弄玉去世后,断弦之琴被收回紫兰轩的次日,李开之剑在鞘中无声无息的断裂。
故剑何在?人琴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