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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曼陀罗(Vanity) ...

  •   魔笛

      李少白坐在酒吧靠窗座位。
      时已将暮,夕阳几乎燃尽,将酒吧大面玻璃染上金红淡紫。停在玻璃窗外两辆摩托终于被牵走,现在视野一览无余。上班族正打车回家。法国梧桐叶子碧绿,在热气稍减的凉风中簌簌。
      闭上眼睛,他能感受到鸣蝉翅膀的抖动,无数纤尘飘在风中,行人在水泥路面上踏过,有男人的大头皮鞋,女人清脆的细高跟,男孩的运动鞋,女孩的胶鞋,幼儿的小布鞋,民工鞋底湿软的解放鞋,乞儿的赤足……近旁,金属匙子在玻璃杯里清脆地一击,有凉鞋蹭地,叼烟的嘴里出了一声叹息……
      嘴角勾起了一个微笑,轻微的肌肉运动和唇上的绒毛轻轻推动了空气,漾出人耳听不见的绵绵轻响,像遥远空间的一个余波。
      “真是让人受不了呀……”他懒洋洋地说着,半睁开眼。手里环着玻璃杯,盛满冰块。他拿起小匙,舀了一块浅舐。
      “受不了什么?”她笑。她是一眼看去纤细美好的女孩儿,脖颈白皙,下巴尖巧,墨绿色的吊带裙,肩带上一个黑蝴蝶,从头到脚闪着亮晶晶的饰品。桌下雪白的脚从朱红凉鞋里抽出来,脚趾微动,夹捻着一枚小银戒。
      “曼陀罗。”
      “曼陀罗?”
      “嗯。”他轻咬着冰块,“想喝点什么?”
      她涂红的指甲聚拢,托着一杯清澈的水:“我就喝曼陀罗。”

      天空中最后一缕金线掐断了。泼墨重彩,黑沉沉的浓丽。

      “众位贵宾,今天是本店一周年庆典,老板特地安排了烛光晚餐,希望大家喜欢!”穿着侍应生服装的两个可爱女孩微笑走出,向店内众人鞠躬。
      右边桌子旁坐了个大男生,剃平头,二十多岁,嘟囔,“神经,才一年搞什么店庆。”
      侍应生们笑眯眯说道:“老板还安排了讲故事、猜谜、许愿多种娱乐节目,参与有奖哦!”
      一直挺安静的Bar小小起了一点骚动。一直埋头喝饮料的人们抬起头来看过去,议论。
      音乐声中,吧台的Paul突然抛起酒杯,上下翻飞煞是好看,有人看了叫好。一个戴了假发的女人站起倚在吧台边,道:“Paul,给我来一杯红粉佳人。”又一个年轻些,有些学生气的蓝裙女子道:“我要玛格丽特!”远远的有个穿了个大耳环的染发年轻人叫:“嘿,哥们儿!上次那七种颜色的叫个啥?我特地带朋友过来试试那个。”Paul微笑:“先生,那叫‘彩虹’。”
      又一道流光。琴酒、柠檬汁、石榴糖浆混作艳红,作一道长弧注入鸡尾酒杯,Paul立刻麻利地在杯口镶上一颗樱桃,潇洒地奉给刚才那女士:“您的红粉佳人,请慢用。”紧接着又取出浅碟香槟杯,以精细盐粒圈口,双手花式不停,酒料冰块飚飞,最后汇成清凉的蓝色,配一片艳黄柠檬。这两下子,立刻把女士们的眼睛都吸了过去。
      绿裙女孩儿在桌下用赤足踢踢李少白穿运动鞋的脚,努嘴,眼睛亮晶晶:“真好看。”
      少年轻轻把手举到鼻下,似欲遮住笑影。
      少女盯着那边,又讶异道:“呀,那些酒怎么会分层?”Paul正把七种彩酒轻柔地依次倒进杯里。
      “这是利用利口酒间的比重差异。”他懒洋洋的,“因为制造商的不同,同种利口酒或烈酒的酒精度数或浓缩度也会不同,只要能掌握各种酒的比重数据,就能调出各种花式效果。”
      “Mr. Knowall,真没意思。让人家再维持好奇心嘛。”
      “你需要什么好奇心!再维持下去,Paul就危险了……”
      “你说什么!”
      “让我们有请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阴绿桃小姐上台演奏!”一片热烈掌声。
      少女咬牙:“切,还演奏家!死李少白,还真把我给卖了。”
      少年星眸半睁,撑着肘笑她:“去吧,你最爱的舞台。”

      灯灭,流畅的琴声响起,正是莫扎特的《魔笛》。幽暗的灯光中,台上拉琴的少女像月下一支亭亭的荷。侍应生捧烛鱼贯而入,为每位来客都点上一支白烛。一时万点星辰亮起,人像在银河中沉浮。
      李少白抬眼,身后高悬的古典欧式挂钟上,三枚心型长针头伏在罗马字上悄悄爬行……

      抢劫

      “现在,我们给每位客人都分发一张塔罗牌,先不要看牌面,也不要丢掉,一会奖品可是靠牌认领呢。”戴三角小白帽的侍应生微笑道。
      侍应生微笑着将一张牌放到他桌上。是什么呢?李少白不禁也有些好奇心。食指中指摁住,缓缓摩挲着牌背上暗色的花纹,孩子气地轻笑。他毕竟不是Mr. Knowall,下面剧情如何,只有天知道。
      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子对给他发牌的女侍应生说了几句什么,女孩子掩口轻笑,转身出去,一会捧了一大束黄玫瑰送到阴绿桃手里,手臂一伸:“阴小姐,是那位先生送给您的花。”客人们拍手起哄,台上的绿衣少女适时地含羞带笑接过花束,红晕上脸,向那人脉脉一眼。
      李少白的脸抽搐一下:“小样,你就装。”黄玫瑰么……花语是“幸运”。
      那男子站了起来,西装笔挺,小样儿挺清秀的,连带声音都好听:“在下程建,是一名律师,是否能请小姐赏光……”
      承建?我还城管呢。没等李少白把最后一块冰“咔嘣”咬碎在嘴里,外面“哗啦”一声,路灯骤然灭了。
      接下来,非常黑暗,非常华丽,非常戏剧化,非常匪夷所思,以至于所有人的脑袋几乎都当机了五秒,等反应过来大势已去。
      五个拍电影时才能看到的帅哥,清一色黑西装黑墨镜黑皮鞋,从黑色法拉利上下来,一只手揣在怀里,像沉静优雅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迅速控制了大局:“抢劫!要活命的闭嘴。不许报警!”玻璃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所有黑天鹅绒幕布都落了下来。
      落幕吗?不,大幕刚刚升起。
      北京时间,八点三十四分。海奉一家叫“曼陀罗”的酒吧,在黑洞洞的枪管下,人们顺从地抱头躲到桌下,摸出钱包抛出去。阴绿桃趁乱三爬两滚来到窗边桌下,跟李少白挤在一起。
      那边歹徒在怒骂:“服务员,灯呢?开起来!”
      侍应生走过去摁了几下,愁眉:“大老板,开关坏了……”
      一歹徒过去折腾几下,举枪捣她额角:“怎么回事儿?”
      “好几盏灯都坏了,老板穷应付才想出烛光晚餐,怎么这邪门……”
      于是抢劫在漫天银河的背景中进行。
      “那边的!”一个持枪歹徒撩起桌布往下一指,“就你们!钱!”
      李少白从牛仔裤里摸出几十块塞过去,“大哥多包涵。”又赶紧加意拍马:“你们这太专业了!在大陆我从没见过这样气派的!”
      那帅哥“嗤”了一声,接着枪指其他客人,“你,还有你!快,把手表摘了!项链!手机!”枪口伸向右边桌下:“你……”
      然后阴李二人便目击了史上最有现场感警匪动作片:歹徒拿枪的手被那大男生直接挟进腋下推脑袋手肘砸脊椎使绊子推倒骑住双手反剪去除武器“咔嚓”手铐,大男生脑门上青筋爆起,手枪指定歹徒脑门,左手又从怀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向另四人瞄:“都别动!”这一声气壮山河,所有的烛火都明灭不定。
      其他四人气势不减,暂缓了动作,看定他。
      “警察!”大男生厉声道。
      “就你一个?”似是头目的那人沉目。
      大男生咬唇,胸膛起伏。
      “名字?!”
      “欧阳震!二十三!未婚!上有五十老母!”
      阴绿桃小声:“征婚么……”
      李少白小小声:“欧阳振华……”
      靠近舞池的地方,有一人掸掸灰,慢慢站直,正是刚才那个程建。歹徒中有一人看见,立刻在他脚边打了一枪。他吓得一跳,不过还是站直了:“几位,在下是律师,请听我一言。都是出来混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这位兄弟不懂事儿,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看向欧阳震。
      那黑衣老大的眉心一跳,程建身后酒瓶“轰”地爆裂,空气中残余一道热流。“找死!”他枪口一转:“欧阳震!”
      地上的小伙子一激灵。
      “放了老四,我们今个就放过你。”一语未了,他身后两声嚎叫,前面的观众眼睛也直了。那程建已踢中一人手腕夺了枪,绊翻了另一人。被夺枪的扑上扼他,他缩颈屈身一让,反踢一腿。两下不敢恋战,各自退开。程建翻到吧台后,举枪指定歹徒老大。
      “学长,你没事吧!”欧阳震按紧老四,大声道。
      “欧阳,混账!告诉你别冲动!”
      “难得。”老大假惺惺鼓掌,“患难与共啊。”
      从李少白和阴绿桃的角度可以看到,老四咬牙挑眉,右手蓄势待发。
      仍是浪漫的烛光海。场面却未免有点诡异。
      “Authur,”原本蹲在吧台后的Paul站了起来,无遮无敝地对着枪口,双手仍然拿着香槟杯和利口杯。
      “Paul,”那老大似乎有点惊讶,不过又罩上兴致盎然的笑影,“你小子在这?躲了多久了?”
      在这当儿老四突然跳起,和小警察扭作一团,边上几个男的看模样想上前帮忙。突然手枪走火,“呯”地一响,阴李二人低头一缩,险遭池鱼之殃。趁老四也是一吓,力量上不占优势的小警察识趣地脱身,翻过一张桌子,双枪指定外面。老四伏地,举着匕首越出危险区。
      老大朝这边冷冷扫了一眼,持枪逼近调酒师:“你该记得我的口味吧,嗯?”
      “Perfect Martini,鸡尾酒之王。”Paul额上刘海垂下,苦笑。
      程建看了Paul一眼,一时也分不清是敌是友,厉声道:“别动!”
      Authur站住。Paul却高举起双手,轻巧地倒出一盎司琴酒,轻轻地杯中旋着,抛杯转了几转混入味美思,紧接着一片冰块与玻璃交击的清响,清液向下一滑流进鸡尾酒杯,加入樱桃和柠檬。“给你的,”Paul挑眉,“最辛辣的口味。”Authur戏谑地笑着,举杯吞了一大口:“果然。”Paul手下不停,转眼几个花式又玩出几杯:“老二的Gibson。Edward,Dry Manhattan。Bob和David,Whisky Sour。”“Paul?”那看起来像二把手的盯他。Paul手中正调出一杯洋溢着柳橙香味的鲜黄液体。他举杯,似是要与众人干杯,然后干脆地后撤,一饮而尽,撇嘴笑。“我还是恶俗,喜欢能勾引女郎的Screwdriver。”
      几乎所有人都向他看去,难以想象在曼陀罗工作了一年的Paul居然有□□背景。
      程建极力维持镇静,举枪指定Paul后颈,双眼却盯住Authur:“先生,请仔细考虑。这Bar规模不大,营业额有限,在场有打劫价值的顾客也不多,何必非要伤了和气?”
      Authur冷冷一哼:“不想伤和气也容易,给钱,我们走人。”
      程建答应得干脆:“好!”
      欧阳震醒悟过来,刚才确实不该强出头,才两个人,怎么对付五个?不,是六个。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无疑生命要排在财产之前。他沉声道:“大家都别慌!你们要说话算数,不伤害人民群众!”
      Authur冷冷的:“不过我们一走你们马上就会报警,少不得要委屈一位了。”
      欧阳震:“我做你们人质!”
      Paul扫了程建一眼:“大律师,麻烦你待着别动。”
      程建握枪的手有些汗湿。
      Paul沉静地放下杯子,白布巾擦了擦手,直视着那位大律师:“放下枪,您做我们的人质。”
      Arthur奇怪地挑了挑眉毛。

      入瓮

      程健怔了一下,向前伸出的手慢慢收回:“说话算数!”
      Paul看向Authur。老大点头。Paul:“言而有信。”
      程健将枪口翻转,轻轻扣在了吧台上。
      Paul走过来,按住他,顺势扣住他手腕,走出吧台。其他几个歹徒迎上。
      众人把到手的东西丢进一口旧皮箱。老五拎起来,一行七人背朝门口移动,枪口警惕地指向趴在地上的人们。
      揭开黑天鹅绒布帘,推门,纹丝不动。老二皱眉,猛推,连吱嘎声响都无。
      “怎么?”Arthur问。
      老二不愿丢脸,用力去扳那把手,跟生了根似的。一着急上火,他老了脸皮攥住把手猛踢。其他几人的脸开始黑下来。
      “怎么回事!”
      老四吼:“服务员!开门!”
      粉色围裙的姑娘过来,转转推推半日,小声惊呼:“不会吧……”
      “……”
      “其实这门早就坏了,没成想……”
      “砸了——”Authur话音未落,老四就甩了凳子过去。钢脚的塑料凳在玻璃门上“嘭”一下弹出老远,玻璃却完好无损。
      “使劲砸!”
      “Authur,不会把附近居民招来么?”
      侍应生怯怯道:“先生,这门是特别定做的,隔音效果非常好……”
      老三从厨房找了菜刀榔头,几个人抄家伙乒乒乓乓砸得热闹。
      “有没有别的出口?”
      “安全通道。”
      “Bob,跟她过去看看。”
      一番忙碌下来,月光下仔细辨认,玻璃平滑如水,没有一点伤痕。
      “先生,这门是防弹抗震的……”
      老二快步回来:“Authur,邪了。明明看到那门开着,就是过不去!”
      人们开始惴惴爬起来,立刻被枪指:“都别动!”“别想报警!”
      “先生们……”刚才还娇怯怯的女孩突然掩口,咯咯咯笑起来。
      “笑什么?!”老四怒气冲冲用手枪捣她额角。
      女招待笑得越发厉害。
      “Authur,是这些人在搞鬼!”
      姑娘雪白的指头抵住红唇,花枝乱颤:“是吗?你确定我们是‘人’吗?”
      黑衣男们神色肃然。Paul挑挑嘴角,像是笑。
      红色套装的领班从姑娘中走出来,身材高挑,红唇带笑:“曼陀罗酒吧欢迎不速之客加入烛光晚餐。”
      噼里啪啦一串扫射,一溜小桌上的酒杯通通破碎。
      “Charles,冷静。”Authur冷然道,“立刻开门,不然一个都别想活命。”
      一排七个姑娘迅速列队,眉目如画明眸皓齿,笑里意义不明乾坤无限。
      “怎么样?要跟老大作对吗?!”
      Charles过去,从Paul手里接收了程健。
      “Paul,”Authur抽了根烟,“想要重回组织也容易。”他一抬下巴,“干掉她。”
      Paul一双瞳子沉静如水。从吧台上拿起枪,对准,扣扳机。流畅得像电影。
      枪响。
      领班头颅爆出一朵血花。
      骇然。
      然而,她没倒。一只素手抬起,小手绢擦了擦血迹,怡然微笑。一道鲜血顺高挺鼻梁蜿蜒流下,淌到唇上,她又抹了抹,再笑,牙齿上沾了血。
      一片抽气声。客人中有女孩开始嘤嘤哭泣。
      Paul的手臂依然伸在空中,下一秒,突转。
      “啪——”弹壳在地面弹开,Authur猛地一晃,扶桌,太阳穴上一阵冰凉。枪抵住他,Paul已扼住他喉。
      “你什么意思?”
      “便于我们和平谈判。”
      “你真是天生的叛徒。”
      “谢谢。”
      “请客人入席,游戏正式开始。”她们嗓音脆软,此际却有如雷震。

      故事会

      明烛灼灼,照得众人脸上五色杂陈阴晴不定。
      原先十九名来宾,也在她们的微笑逼视之下慢慢站起来,坐回小桌。所有武器被缴。侍应生给新加入的客人也点上了蜡烛,发了塔罗牌,倒上一杯冰水。黑衣众五人被她们望座位上一按,便觉一股无形大力压在肩脖,无法站起。Paul闲闲坐在Authur对面。二人对视,似有火花噼啪。
      阴绿桃双瞳闪亮,微张了口看着那边。
      李少白拿起她的高脚玻璃杯:“小桃,你喝点什么?”
      “曼陀罗。”她心不在焉地说。
      李少白轻轻摇晃那杯子。谁都没有主意到,那杯冰水突然泛起鲜血一样的艳红。

      “现在进入讲故事环节。我们的游戏规则,是喝干自己的饮料,根据要求讲个故事,吹灭自己的蜡烛。请大家看自己的牌面。‘愚者’讲第一个故事。”
      众人翻牌。
      李少白看着自己的牌微笑。
      “什么牌?”阴绿桃凑过去。
      打掉她的手:“暂时保密。”
      那边,刚才那要玛格丽特的蓝裙女孩慢慢站起,咬唇:“我,说什么……”
      装着兔女郎耳朵的侍应生微笑:“请讲最让您感到愧疚的事。”
      白烛上火焰一跳。
      “记住不要说谎哦。本店的酒水是特殊的,如果您言不由衷……”
      女孩惊恐地一眨眼:“我说……我叫蓝叶子,是海奉大学的。就在一年前。那时候,我跟我导师……谈恋爱。他本来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已经订婚了。他也总是副逢场作戏的德性,问他什么时候跟那女的分手,就是不正面回答我。逼急了,就说两个都不要。我不甘心,我的青春、我的一切都给了他,他不能这么对我。再这么拖着,我要疯了!后来我听说那女人怀孕了,就写信、打电话去问她骂她。我也不想怎的,就希望她离开他,要是她真的生了他的孩子,只怕我更没胜算了……结果,结果有一天,我在海滨那一带散步回来,在路边草丛见有个人躺着,背影像她。那时我恨她入骨,远远瞅着一个影儿就知道。过去一看,她就死在那,把我吓得魂都掉了。我一开始是害怕,然后看远远的人过来了,又怕给人看见我跟这尸首在一块——我和导师那事是有人知道的,那女人又似乎有点背景,扯进去出不来,要说人是我害的就完了。我也怪怕的,那会也没见什么伤,搞不好是自杀,也可能受了刺激病发……我,我……也就脑门一热,想起她平时怎么勾引他,怎么对我冷嘲热讽,就……等我清醒过来,她已经顺坡滚下去,我刚要跑去看,一片水响,眼看她就冲走了……我回去以后心乱跳,啥都乱了,也没敢报警。后来想到他……这事可能就跟他有关系,想去问他,那时我心情平复,都整一周了,找他人也找不到,打他手机,说‘不知道’就挂了。又过了好一阵才听说海边发现了女尸,都烂了……警察查了好一阵,后来身份查了出来,到我们这边来查证。他没有作案时间。警察又问我,我当然一口咬定不知道。听说他们怀疑她投海自杀,法医又质疑她浸水前就死了,再后来这事就沉了,人也火化了。”
      她絮絮讲述的时候欧阳震和程建就在交换眼色。座中有几人的脸色悄然变化。她刚说完,程健就问:“小姐,请问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她……”
      “是不是赵曼茹?”欧阳震脱口而出。几个人的身躯都是一震。
      “你,你……”蓝裙女孩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具体发现尸体的地点?”
      “就在环海路边距博物馆大约两百米,有条小道走过去有个冲积扇,尸体当时就在草坡上,站在那个点能同时看到莲花岛和海奉大桥。”
      Paul抬眼看向Authur。Authur深吸口气,双手十指相扣,抬头,目光炯然。
      蓝裙女孩不安地坐下,盯着烛火一阵,吹熄了它。
      那一角沉入黑暗。

      “第二张牌,‘魔术师’。”
      众人很无语地看到,程健推出的牌上画的是孔明。
      他喝完了杯里的啤酒,擦擦嘴。“我,就是经手赵曼茹一案的律师。”
      人们看神情开始惊疑不定。侍应生们一派淡然,嘴角微微上翘,眼色却是冰凉。
      “刚才这位小姐提到的那男的叫赵景和,于本案中是赵曼茹的哥哥。”
      黑暗中传来那女孩尖细的轻呼。
      “他们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十年前,赵曼茹的父亲和赵景和的母亲结婚。经查赵景和确实有对象,但不是赵曼茹。赵曼茹高中时似乎就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后来赵景和干涉,就断了一阵。到她大学时代,似乎校园外那股势力又来找她,频频骚扰。这些我和公安刑警合作调查过她的日记、书信,可以证明这一点。她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大学毕业后似乎一直受到什么人的监视,每到一家单位,就有恐吓传真同时到达。”
      李少白在烛光中悠然微笑,杯儿一晃,殷红又变作瑰丽的紫。
      “我们调查过赵曼茹治疗过的医院。她挂号住院用的是赵景如未婚妻叶淑雯的名字,怀孕的是赵曼茹,不是叶淑雯。赵曼茹在去年5月12日失踪,死亡时间据推测是5月21日左右。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在新湖公园走动,似乎在等人。而与此同时,赵景和本人称因为太忙雇佣了专职保姆照顾赵曼茹。他辅导本科生期末考,还要带三个研究生,情况属实,而且学校有大量人证证明赵曼茹失踪至死亡这段时间他吃住都在学校。于是我们就把调查的重点转到赵曼茹社会上的朋友。前年12月底,赵曼茹经新鑫房地产公司经理梁纪雄介绍,向一个自称方老板的男人借了五十万人民币高利贷。那个方老板留下的线索太少,无法查明是什么身份,不过他有个银行户头叫沈家驹,已经被警方冻结。赵曼茹在海奉大桥下花园小区B栋205有套房,据她邻居反应正月里有两个业务员模样的人来过她家,似乎吵了起来。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个‘业务员’。原来他们分工等级非常清晰,这也是个跑腿的,连二级老板的面都没见过。不过他提供了另外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就是某外国□□集团在海奉的线人,与方老板有业务上的联系。他的名字,”程健转过目光,凝视着年轻的调酒师,“叫Paul。”
      众人皆是一惊。Paul揉了下头发,神情淡然。
      程健吹灭了他的蜡烛,整个人没入黑暗。

      “请‘女祭司’讲第三个故事。”
      穿黑色吊带裙的女人在空果盘边摁熄了烟头,嘟唇干掉红粉佳人,伸手摘下了银色假发。“该我说说这事儿了。”
      “瑜姐!天啊。”欧阳震不禁出声。
      她重新点燃一支摩卡,瞪他:“很奇怪吗!”
      “不,不!您打扮得真好看,呵呵……”
      李少白眯起眼,将玻璃杯举到颊边,杯中液体在他脸上映出一种悸人的玫瑰色。阴绿桃趴在桌上对他笑:“还真是御姐。”
      “我就是给赵曼茹验尸的法医。”这句话出口,旁人倒了一片。她吐个烟圈圈:“我向上级反应过多次了,赵曼茹是他杀!本来抓了嫌疑人,说没作案时间,很快就放了。他们查不出什么头绪,她看起来又有些溺死的特征,所以越搞越复杂。”她忽一转眼,看到李少白手里的玻璃杯:“看,就是这个颜色!当时我把她脱落的后槽牙泡在酒精里,结果成了这种玫瑰色。”
      想到刚才在这杯子里喝过一口,阴绿桃捂嘴,有呕涂的冲动。
      “我就干脆把她满口牙都拔了,泡酒精里看,牙根处全都变成了玫瑰色,分明是脖子被掐窒息而死。她颈部也有青紫掐痕,擦上几遍酒精就显了出来。”
      听众面孔扭曲,瑜姐丝毫不以为意:“当然了,她胸膜有积水,嘴里有泥沙,组里另几个硬说掐痕不明显,水里也会窒息,一群笨蛋,不懂事的小年轻!那肺炎病人胸部没积水么?更别提那七七八八的意外情况了。”
      “不过,”瑜姐轻轻弹落烟灰,“据尸体解剖,她死前半个月做过人流,肚里没小孩。”
      “赵曼茹怀孕后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我们调取了她的病历,上面的日期一直到6月30日,都写着胎儿发育正常。”欧阳震凝重地说。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震惊的神色。
      瑜姐不疾不徐喷出圆圈套圆圈,一下把烛焰掐死。她那一角也黑了。

      “第四张牌,女皇。”
      十二支波尔多红酒叠起的水晶塔边,举起了一只夹着牌的手。猫一样慵懒的女子,侧目戏谑地看着牌面上的武则天。“是我。”
      李少白翘起嘴角。杯儿一荡,变成了海蓝颜色,一如她矢车菊般明媚的眼瞳。
      “大家是不是很喜欢看□□小说啊?”女人喝掉一支红酒,微抬了下巴兴致盎然地四顾。
      李少白和阴绿桃举手:“是~~~~~”
      “如果你想加入□□,你希望是:A斧头帮;B意大利黑手党;C日本山口组;D台湾竹联。”
      “意大利黑手党。”年轻人果然兴致勃勃。
      “为什么?”
      “选B一般是正确的。”李少白分析。阴绿桃伸手:“阿姨,有奖品吗?”
      女人的脸开始抽搐。
      Authur咳嗽一声:“希尔女士,幸会。”
      她伸出套薄纱手套的右手,Authur在她手背吻了一下,郑重介绍:“这位是切斯教父的爱侣,希尔女士。”
      她转头看见那两个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脸又抽搐:“中国的孩子有很高的应试水平。”
      Authur微笑:“那可以让他们继续猜测。”
      “希尔女士是意大利黑手党成员。”李少白说。
      “您对赵曼茹一无所知。”阴绿桃道。
      “您认识Authur和他旗下的人,是意大利和中国大陆之间的重要联络人。你不但认识那个沈家驹,而且为他提供国外资金,收入抽成。”
      “您说的英语是伦敦腔,举手投足却深受美国文化影响。如果我没猜错,您生于伦敦,毕业于哈佛医学院,是高明的整容医生。在中国武侠小说里,我们管这种风光的职业叫易容师。”
      “至于赵景和,”李少白笑,“他研二打工时曾经是您的汉语老师。”
      希尔女士笑了:“我真心佩服你们,中国的小侦探。这些都可以通过我的博客了解到,但不能说明问题。”
      “不。”阴绿桃双手合十撑在颌下,“您直接参与了此案,并更改了断案结果。”
      “听上去真不可思议。”
      “因为您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为了这不可思议的赞语,我愿意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希尔一口喝干第五支红酒,忽然眼色妩媚地举起右手,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感谢希尔女士有趣的故事。”李少白哈哈大笑。
      下一秒,希尔女士消失在黑暗中。

      “接下来是‘皇帝’。”
      一个墨镜大胡子盯着牌面上的拿破仑皱眉:“我。”
      大胡子摘了墨镜卸了胡子,国字形大叔脸,非常像通缉令上常见那种。“在下,沈家驹。”
      所有猎奇的目光都照了过来。
      “我是香港人,常年在大陆做生意,确实有放高利贷的行为。接生意的是手下人,我也点了头。我与赵女士之前并无来往,正月还钱时间未到,不可能违背信义上门追缴。而他们于五月向赵女士追索欠款时,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他顿了顿,笑,“似乎有两个赵女士。”
      “赵曼茹还活着?”小警察问。
      “上帝,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曼还活着。”Paul十指交叉,忧郁地看着地面。
      “我的手下曾同时在海奉大桥那的花园小区和第一医院主楼下看到她。第二天,她们仿佛互换了住所,过两天,又换回来。如此这般,我的手下完全分不清当初借钱的是哪位赵女士,或者相信这是错觉。因为他们每次拦下‘赵女士’提及还钱的事情,都像是在跟同一位赵女士说话,而且前后记忆都一贯,并答应最迟6月底归还全额。依我看,这简直就是灵异事件。”
      小警察忙问:“我希望你交代一下洗钱的途径……”
      “故事讲完了。”大叔迅速吹灭了蜡烛,隐身黑暗中。

      “有请‘教皇’和‘恋人’。”
      侍应生同时叫了两张牌。大家讶异了一会,然后看见Authur和Paul双双举起酒杯,一碰,干。
      “恋人”那张牌画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教皇”牌面上居然是马文才。突然两张牌跳起来,奋力厮打。领班皱眉揪住将它们分开。它们再躺下时,“教皇”已变成董卓,“恋人”竟改为吕布与貂蝉。
      Authur看着Paul:“Paul,这个女人,还要多说吗?”
      Paul微笑对大家道:“曼,是我的女朋友。”
      Authur点燃了一支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女孩这么执着。”
      “因为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的女朋友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你从来没给过真心,切斯少爷。”Paul一字一句地说着,“甚至今天这场抢劫,也只是一个规划好的游戏,抢劫这种低级的工作根本不用切斯少爷自己动手。这一切,只因为你知道我在这里。”
      Authur含烟迷迷价笑:“你未免自视过高。”
      “您输给了我,切斯少爷。曼她不爱你。你做非法买卖的交易细目,还在我手里。”
      “对,我输了,但我享受转败为胜的乐趣。”
      “告诉我您没有杀她。”
      “我没有杀她。”
      Paul轻舒了一口气。“对,若真是你动手,跟本不会留下痕迹。”
      “我们棋逢对手,Paul。我期待和你一对一解决问题,我保证收拾你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俄罗斯轮盘赌吗?”
      “先生们,那种玩命的东西真是不雅。”领班插话道,“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尝试一下‘命运之轮’。”
      两人转过来,同时道:“我们很感兴趣。”
      戴兔子耳朵的侍应生笑得甜甜的,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纸风车:“风车转啊转……”
      两人面面相觑。“您开玩笑。”“这是小孩子的玩意。”
      “对,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和俄罗斯轮盘赌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判定胜负罢了。”
      “照这么说,真刀真枪,也是小孩子的游戏?”
      “难道不是吗?”李少白举着杯儿,里面晃漾着青草般碧绿的液体。
      Paul凝视Authur,最后从领口拿出了银十字架:“我的兄弟,在上帝的权威面前,我们的争斗就像儿童的游戏。”
      半晌,Authur道:“我同意这句话。”
      两人再次干杯。两支烛同时熄灭。

      “有请‘隐者’。”
      明亮的烛光照着一个男孩子。他看去较李少白为幼,发蜡把头发打理成几个尖儿,骷髅头黑T恤黑运动裤,跟阴绿桃一样从头到脚亮晶晶,好一似“大渡桥横铁锁寒”。
      他见众人都在看他,便站了起来,似不经意地望李少白一扫。
      李少白杯中的液体沉静了,几乎看不出颜色。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少年指间夹着那画了棵草的塔罗牌,戏谑地吊起嘴角,“神神道道,真是恶趣味。”他一抬眼,流丽的目光闪过。“在下凤清仪,遗体化妆师,在海奉市琉璃场殡仪馆工作,曾处理过标志为‘赵曼茹’的女尸。”
      这一语惊四座。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又来一句:“在下并不认识这位赵女士。但遗体经水浮肿,面目损毁严重,是否真的是赵曼茹?”
      “死者是赵景和认的,而且当时死者其他亲友来了许多,都说很像。据法医鉴定,年龄、骨骼、血型也对得上。”欧阳震道。
      “那么如果我用一具年纪相仿、身材相当的女性尸体,也经过礁石磨损、海浪冲刷,是否可以冒充赵曼茹?”
      欧阳震沉吟:“由于没有赵曼茹牙齿骨骼的资料,家属也没有提出查DNA,没法最终核对。”
      “我在去年5月15日,缝合过一具女性碎尸。”少年浅啜着血腥玛丽,“尸块是警察局的人送来的,说是被机器卷进去的纺织厂女工,在警察调解下老板和家属私了了。”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这应该问你的上级。那具碎尸经缝合,身高175cm,黑色长直发,多项身体数据与6月2日送进来的‘赵曼茹’相近。”
      “那具经缝合的尸体是否已经火化?”
      “尸体在冰柜里存放是要每日付钱的,来的‘家属’当日就决定直接火化尸块。我出于职业道德缝合了尸体,供家属瞻仰。”
      “你是否记得来与殡仪馆方面接洽的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少年一摊手,“和你一起送‘赵曼茹’遗体来的那个,个儿高嗓门大,好像叫小孙吧?尸块就是他和你们化验科那个小姑娘送来的,大热天搬个冰柜过来,一本正经,说是局长命令。你们那局长胖胖的,是叫何国柱吧?”
      “你是说我们局长有嫌疑?”
      “我只说了我看到的。”
      阴绿桃忍不住道:“阿凤,你真是越混越差劲了,殡仪馆离市中心那么远,买根牙刷都要坐公交。”
      “没办法嘛,我的人偶放在那里最安全。”他懒洋洋地说,“上次见到你好像是鸦片战争的时候吧?唉呀呀,女人年老色衰得真是快。”
      “你个千年老不死,有脸说我!”
      “故事讲完了。”他“呼”地一口灭了烛,满身银链子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下面有请‘正义’和‘力量’。”
      欧阳震神色古怪地举着他的牌,上面画着挥舞板斧的程咬金。“我是‘力量’,谁是‘正义’?”
      较远的角落里站起了一个人,胖胖的中年汉,挺着小肚腩,一说话,中气十足:“我是。”他举着一张牌,是嬉皮笑脸的东方朔。
      欧阳震道:“局长,这边坐,我正要问你。”
      何国柱端着搪瓷茶杯走了过来,上面点着一支明烛,随着他步履光影摇曳。
      “那具碎尸是什么人?”
      “赵曼茹。”
      “冒充赵曼茹的尸体又是谁?”
      “叶淑雯。”
      “什么……”欧阳震杯中的薄荷酒泼洒出来,“赵景和的未婚妻?”
      “据我推断是。”
      “你这么做有何目的?”
      “揭发一个真相,隐瞒另一个真相。”
      “你要揭发什么?”
      “我判断,赵景和扼死了他的未婚妻。”
      “你要隐瞒什么?”
      “呵呵。”
      “请您正面回答。不然我们可以作出假设,您是这起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
      “好吧,我说我说。”何国柱笑眯眯连忙摆手,“现在的年轻人哟……”
      “如果你已经知道赵景和杀了叶淑雯,为何组里开会的时候没说?!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赵曼茹到底是不是你杀的!还是你在包庇罪犯!”
      其他人脸上都现出了“同问”的神色。
      何国柱后仰靠在椅背上,喝着甜腻腻的青草艋:“来,来,慢慢说嘛。这第一,要从赵曼茹和叶淑雯互换身份开始。她们本来就长得比较相像。叶淑雯是赵曼茹的高中同班同学,赵景和高她一届,当年就感情好。赵曼茹借款的原因是看中了一栋叫‘玫瑰家居’的房子,而她当时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自信能够按时还上,所以不惜借了高利贷。她的一幅油画作品《爱人》去年七月初在巴黎拍卖出二十万美元的高价,证明她有经济能力,不太可能因为借高利贷还不上躲躲藏藏。事实上,当时需要隐藏身份的是叶淑雯。”
      欧阳震眉头一动。
      何国柱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她有位远房亲戚前年12月死了,那老头恨儿女不孝顺,宁可把遗产送给脸都认不熟的侄女儿。他是意大利籍华裔音乐家,积蓄颇多,扣了遗产税大概有一百五十万欧元。他长子颇为不忿,似乎找了当地□□,想雇凶杀人。”他笑着看向Authur和Paul所在的方向。“那边有人不知怎么晓得了,告诉了赵曼茹,赵曼茹就提醒叶淑雯注意。叶淑雯就辞了在新鑫房地产公司的工作,连续一段时间都深居简出。叶淑雯看似与赵曼茹案无关,所以‘赵曼茹’的尸体被发现后,大都注意到赵曼茹复杂的社会关系,没有人注意叶淑雯的行踪,赵景和说她出国了,居然也没去出入境管理中心核实下,都相信了。”他大大喝了一口,咂巴着嘴:“这些可都是同志们辛苦搜集上来的资料啊,竟然没引起你的主意。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
      阴绿桃接过李少白手里的杯子:“啊,竟然变得跟咖啡一样……这大叔真是腹黑。”
      “这第二呀,她们这偷梁换柱的手段。叶淑雯为了这事特地去整容。听了大家讲的故事,我觉得,可能是叶淑雯向赵景和说起这事,赵就向她推荐了认识的人,于是希尔女士高超的手段帮助她掩饰了本来面目。她们那时又正好都怀孕了。至于记忆似乎是同一个人,是因为她们为防意外,在身上带了微型电话和收发器,随时交流信息。那种东西,现在不少电子店都有卖。说穿了,其实很简单。”
      “叶淑雯却想错了,杀她的不是职业杀手,而是她的未婚夫。照情况分析,她出于什么顾虑,没有把要继承巨额遗产的事告诉赵景和。而与此同时她花钱也阔绰起来,比如那个整容,一定价格不菲,可能跟赵景和产生了矛盾。后来她发现了赵景和的出轨,十分愤慨,而当时她怀着赵景和的孩子,希望对方负责,为此咨询了我们的大律师程建,还找了些私家侦探,因为我发现她的东西里有赵景和和刚才那小姑娘蓝叶子的照片。既然瑜姐说她死亡前半个月做了人流,这可能就是双方激烈冲突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没有指认尸体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暂时掩饰另一件事,另一方面,就是我们证据不足啊。赵景和有动机,可不明显,应该是在冲动之下杀人的。他做得十分干净,可能跟他本科读临床医学,而且是侦探小说迷有关。案发现场还不能确定,凶器没有找到。目前这种状况他找个好律师一上诉就能把我们的结论推翻。”
      “那也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何况你还有私心。”
      “谁说要让凶手逍遥法外了?赵景和一直受到我们警方的监控,最近挖出了不少线索,就要收网了。这案子实际上暗地里都在办,你这么嫩,我怎么放心!”
      “谁说我嫩!我都警校毕业三年了!大大小小案子跟着师兄师姐也经过见过不少!怎么这事儿我就做不了?”欧阳震急吼吼的,“还有那尸块呢?是不是也是什么秘密案件,不让我插手?”
      何国柱用看小孩的眼神笑眯眯地看了他一阵,左手伸进右手衬衫袖口,轻轻把整条右胳膊抽了出来,光溜溜放在桌上,像一条小猪腿。
      欧阳震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背景一片惊呼慌叫,有人急得想走,屁股好像粘在了椅子上,只好又哭又叫。
      何国柱用左手掏出一块大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委屈地说:“我说过,真相是非常惊悚的……”他又摸了摸脖子,抓住,猛一扯,脑袋就下来了。惊叫声陡然高了20分贝。他抓着脑袋在手里颠来颠去,脑袋上的嘴巴说:“欧阳啊,你看到了?”
      欧阳震整个人剧烈颤抖,下巴要掉到桌上,话说不囫囵:“局,局长……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只桌上的手跳起来捂住他嘴,阻止了第十个“啊”字,又用力拍他的肩膀。那脑袋上的嘴厉声说:“严肃!镇静!不要丢党员的脸!”
      “其实啊,”那头飘浮起来,直视着欧阳震,“赵小姐和我,是一样的。”
      欧阳震的嘴被堵着,眼睛睁得滴溜圆。
      “故事讲完啰。”那颗大脑袋在空中画了个“END”,飞到蜡烛边。黑暗遮没了这位惊悚的大叔。

      店内已经黑了不少,只剩下四支蜡烛静静燃烧。
      “下面就有请‘倒吊人’啰。”侍应生道。
      蓝叶子发出一声悲鸣:“不会是吊死鬼吧——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她话音未落,头顶天花板的吊灯“哗啦”坠下。旁边的Edward和Charles起身相护,那吊灯却“喀喇”一下,停在她头顶不动了。蓝叶子的黑眼珠子也不动了。大家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天花板上一个豁口里倒吊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轻轻荡悠。
      旁人尚惊魂未定,Paul大声喊了出来:“曼,曼——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身子已经冲过去,抱住了那个女人。
      “隐者”微笑着,眼瞳被仅剩的烛光照得晶亮。
      阴绿桃转向他:“你带来的?”
      他走近两步,在她额角弹了一下。李少白手里那杯液体突然腾腾地冒泡。
      Paul眼中流下了泪水,抱住她使劲摇晃,但赵曼茹轻闭双眼,毫无反应。
      凤清仪走上前去:“冷静点,她已经不再是赵小姐了。”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搭在女子的眼皮上,低声吐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但人们隐隐感觉到,这些音节像敲响了冥冥中的铃铛,从极深远的黑暗中,震动着人们的耳膜。
      “露琪亚,醒来。”少年把手指点在她眉心。她长睫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李少白桌上的白烛快要燃尽,它照透杯中金黄色的液体,美丽的光晕笼罩着刚刚苏醒的女子。她倒挂在空中,白衣白裤,身姿舒展,肌肤晶莹,简直像个天使。但如果细看,她的脸、脖子和手臂横亘数道针痕线迹,有些狰狞可怖。
      Paul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曼,曼……我知道是你,你是曼……你是曼没错……”
      何国柱的脑袋不知何时飘在凤清仪耳边:“小伙子,你说处理碎尸,就这么处理了?”
      “人的血肉是父精母血凝结而成。我重新赋予她形体,赋予她能量,赋予她感官世界。她叫露琪亚,新的人偶。”
      露琪亚迷惘地与Paul对视,又将众人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对凤清仪叫了一声:“父亲。”
      “很遗憾,先生。”凤清仪淡淡地说,“这是赵小姐曾用的躯体,但已经不再属于赵小姐了。”
      Paul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他背对着众人,手抓住胸膛,像是难以呼吸。“那么,请告诉我,请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曼为什么会被碎尸?是谁杀了她?!”
      “是你。”
      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像落在空堂的一枚针。
      李少白望着他:“是你。”
      “我没有杀她。”他无比悲伤地说,又似乎受到了极大侮辱,猛然抬头,“我没有杀她!!!”
      李少白举起杯子,像举杯邀明月。他向虚空干杯,仰脖喝下了澄金的酒液。
      然而,倾空了的杯儿里,静静浮泛着一种羽毛一样柔软纯洁的光芒,像一个杯儿里承载了整个天堂。
      “我有五百年没有看到过这个种族了。”阴绿桃坐在吧台上,晃着双腿,“他们的胎儿会吃空母亲的内脏,然后撕裂母体而出。一代一代,通过继承母亲的血肉和力量,繁衍生息。”
      “她孕育了你的孩子,不是吗?”
      像被重重打了一拳,Paul猛地弯下腰,颓然蹲下,失神地抓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似乎想拔个精光。
      何国柱叹气:“其实我是曼茹的表叔。我表哥去世得早,所以我跟这孩子也没什么联系。我们本是飞头蛮的后代,后来不知哪位祖宗跟吸血鬼勾搭上了,后来生出的孩子就拥有了非比寻常的愈合能力。有人经过修炼,可以让任意部位脱离人体,而且仍与本体有感应。这种能力也通过血缘流传了下来。曼茹生产的时候势如山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吃空了她的内脏,撕碎了她整个人,就那么血淋淋地钻了出来。我们一族虽然愈合力极强,但在失去全部内脏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存活……”
      “可是蓝叶子明明看到过赵小姐的遗体,还把她推到海里去了。”程健道。
      “因为在本案中还有‘第三具尸体’。”李少白道。
      “第三具尸体?”所有的目光又再度汇集到这个少年身上。
      “还记得女娲造人的神话吗?她用泥土造人,并赋予泥土以生命。”少年微仰起头,晶瞳看定那希尔女士,“伯爵夫人,这种仅次于耶和华的亚创造能力,您一定引以为豪。”
      希尔女士在幽微烛光中托腮微笑,神情娇柔如少女:“哟,你听谁说的。”
      “您是血统最纯正的暗夜一族,而且是他们之中最长寿的一位。经过十九世纪的一场大战,吸血族元气大伤,渐渐全族漂白,渗入人类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几乎是如今暗夜一族的核心机密了。”
      “因为那个老妖精当年西游欧罗巴洲,认识了您的祖父辈,也看到过襁褓中的您。”李少白向凤清仪一抬下巴。“隐者”向希尔夫人露齿一笑,那叫一个璀璨。
      “对,我曾以赵小姐为参照为叶女士整容,她的身体数据我十分熟悉。而我们一族曾出过一个风流浪子,和飞头蛮勾搭上了,何先生排起来可算是我的远房亲戚,而且我身在帮派,他身在执法部门,为了妖怪界的共同繁荣也有来往。所以赵小姐一出事,何先生就立刻找到了我。我培育了胚胎,为它注入我们两族的血液,为赵小姐造出了一个新的躯体。我把施术用的一个法器藏在了海里,需要用它把赵小姐的灵魂注入新的躯体。那天我大意了,没想到会有人经过那里,还特地拨开草去寻。游上来的时候我正接住她,还奇怪谁把她丢下来了呢。”
      “她还活着,我一直知道她还活着!”Paul大声说,语气已经充满了狂喜。
      “我希望赵小姐能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还有爱着她的人。”希尔女士温暖地笑了。
      又一支蜡烛熄灭了。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两支蜡烛头静静燃烧,烛泪流淌在桌面上。
      “下面请‘死神’和‘恶魔’。”
      没有人站起来,没有人说话。只是黑暗似乎突然变得无比冷酷,无限浓稠,一层层砭人肌骨。烛焰被冻得缩成豆大,泛出青幽幽的光芒。
      一只白雪颜色的手从黑暗中现了出来,轻轻揭落了罩帽。与此同时,黑色的骨翼划破了清寂的烛光,白惨惨的爪子,炫人眼目。
      来的是一个美得出奇的女子,还有一个丑得出奇的男子。
      一个穿着黑色的羽氅,一个披着暗红的斗篷。
      来的美女说:“我是青犀。”她一口气就能教开水结冰。
      来的丑男说:“我是撒旦。”他一口气能熏倒一百个天使。
      虽然这两个人的出现令酒吧内的暗黑指数呈直线上升,但大家的主意力还是被他们带来的人吸引过去。
      七殿阎罗背后亭亭伫立着一个高挑的年轻女人,长发披肩,星眸如漆,脸上是梦游般的神情,不是赵曼茹又是谁?
      而撒旦背后则飘着一团灰色的人形烟雾,看轮廓,竟像赵景和。
      何国柱大叔唬得轻道:“小年轻好好的玩什么角色扮演,把这两位魔尊给请出来了……”
      然而Paul早就走出去,拉起赵曼茹双手:“曼,曼……”他刚刚的激动已经平息,涌起满腔的酸涩柔情,一声声,一句句,疼痛而又喜悦,哀伤而又欢愉。
      赵曼茹仿佛刚刚醒来,惊诧地看着他,然后伸出双臂,像天鹅的双翅一样,环住他头颈。
      蓝叶子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想要极力看清那团迷蒙的烟雾,半晌,怯怯地喊道:“赵老师,是你吗?是……你吗……”
      撒旦火红的眼睛看过来,像茶杯口大的灯笼。“喂,小姑娘,别看了。这个人的灵魂,现在是老头子我的了。”他咧开嘴,露出了狰狞的笑容,蛆虫和蟑螂在他牙齿上簌簌爬过。
      又有两支蜡烛熄灭了。死神、恶魔和他拘得的灵魂似乎一下子移到了另一个空间,一点痕迹都没有剩下。而一对有情人仍在唯一一支蜡烛的微光中紧紧相拥。

      “最后一位,”领班小姐的叹息仿佛歌唱,“‘审判’。”
      李少白两指夹起了牌,轻轻翻转。似乎整个空间都随着他这个动作颠覆。
      牌面上是眉心一弯新月的黑包公,日断阴,夜断阳。
      审判——这张牌来自基督教末日审判的传说,天使将吹响她的号角,死者从地面重生。
      这个少年微笑着,伸出手指,做“真相只有一个”的柯南手势。“还需要什么审判呢?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各人有各人的福祸。”
      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

      结局
      (猜一猜,这样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如果这不是奇幻小说,也许是大大的不同……
      如果这是言情小说,赵曼茹和赵景和从小一块长大,随着年龄增长,赵景和对她情愫渐生。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赵曼茹和意大利黑手党的接班人Authur邂逅,Paul又来个第三者插足。于是三男为一女展开激烈角逐。赵曼茹被Authur□□后意外怀上了他的孩子,赵景和默默地守护着她,Paul千辛万苦找到她的下落并要求永远和她在一起,Authur大怒开枪打Paul,赵曼茹为Paul挡枪子儿而死。
      如果这是仙侠小说,意大利黑手党偶然在中国大陆拿到了《九阴真经》准备高价卖给本·拉登。峨嵋派传人赵曼茹和赵景和定下美人计里应外合盗出宝书,最后以竹杖化作尸体李代桃僵。赵曼茹招一鹤乘之,飘飘然峨眉去。
      如果这是刑侦小说,赵曼茹其实是国安局的间谍人员,是一直与欧阳震所在重案六组合作的“自己人”。她与恶势力进行了殊死搏斗,最后壮烈牺牲,为党为人民为和谐社会贡献了自己全部青春和力量。
      如果这是科幻小说,沈家驹是大科学家,希尔是其赞助人,赵曼茹是试验志愿者,研发分子瞬时转移现象。最后由于磁场不稳定,空间输送途中丢失一部分身体数据,导致输送失败,赵曼茹死亡。希尔和沈家驹为了掩盖这次试验的失败,找赵景和私了,纸包不住火,惊动了公安机关。枪战中,希尔和沈冒险用空间传输仪转化成分子群形式逃走。
      如果这是穿越小说,赵曼茹其实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女儿,因为识破了赵光义的篡位阴谋被软禁,偶然碰到南唐后主李煜的宝物月光宝盒,被抛入现代,二十五年前在海奉第一医院出生,长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古典华丽型美女,引无数美貌多金帅哥竞折腰。
      然而这是奇幻小说。赵曼茹是妖怪,而且大家都是妖怪。
      什么?有几个不是妖怪?在一群妖怪中,正常的人类就是妖怪中的妖怪……)

      李少白走到墙边,摁下开关。整个厅堂亮如白昼,而所有人都不见了。
      只有他和她。
      阴绿桃正捧着那只杯子,里面生出了一朵边缘五裂的漏斗形合瓣花朵,像一个清柔的蓝紫色的梦。而它,是有毒的。
      曼陀罗。梵语,众生相。
      他摘下那朵花递给她。少女微笑着,把它插在乌发间。

      出门,是满满一轮圆月。风中传来轻响,像是带翅膀的东西在起飞。
      他们乘坐游艇离岸。
      宇宙的音乐充斥乾坤,响彻天地。世间的灵魂在与它交响共鸣。
      阴绿桃面对凉爽的海风和碎开的雪浪,轻轻道:“远而近的东西是,极乐净土,船的航程,男女之间。”
      他许久没有出声。好半天,才问:“是他当年从流求带回来的《枕草子》的抄本吧。”
      “嗯。”
      她掠发,那朵曼陀罗花被狂风吹去,一下便没入浪花,消失在深黑冰凉的海水中。
      一千年前,当她还是只道行低微的小狐狸时,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个人消失了,她就不断地在人群中寻找和他相像的少年,辅佐他,帮助他,等他爱上她,就像她等待当初那个人爱上她一样。
      李少白转头微笑:“小桃,酒吧开过了,我们下次可以开一家叫‘枕草子’的茶馆。”
      “我当女老板,你当跑堂的。”
      “好。”
      他或许是最后一个。
      她闭上眼睛,凝视着那永远不能逃脱的,曼陀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曼陀罗(Va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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