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贵妃》云观出岫

5、闲情

　　日悬高头，树荫间不知何时多了几处雀声。秦素换了一身青色长衫，裙摆上绣了几株夹竹桃，手持了新进的八角缂丝金枝团扇，仰着头，立在树下许久，却依旧找不到麻雀的踪迹。
　　“早先时候听爹娘说，这麻雀野着呢。人离着老远就跑，就是撒了食，逮住了，也一口不吃，气性大得很。只有叶子落光了，才能见，平日里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心彤捧了盘果子立在秦素身后，笑嘻嘻地说。
　　“我也好像听闻过，说其野性难驯，宁死不屈。”秦素睁大了眼睛，还是未从那一片绿中寻出一丝活物的踪迹来，只好收回目光，转身与心彤道，“不过听说北方有鹰隼，凶猛擅攻，故而专有人捕了来，训好了捕获猎物。故而才言说万事不在其难，在其无用。”
　　“娘娘这话，颇有大家之风。”清鹤理完了细软，款步走至近前，行了一礼道，“前两日学到庄子，说惠子与庄子言樗树，说其大而无用，匠者不顾。如今又听了这话，可知娘娘心中丘壑。”
　　秦素一见清鹤来了，脸上便不觉露出笑容来，也不搭那吹捧的言语，只问与她，“收拾齐备了。”
　　“是，都收拾得了，就等着陛下宣旨，指宫殿了。”清鹤提及此事也很有些兴奋，面上的红晕都似乎带了光。
　　“真好。自陛下登基，尊了两宫太后，昨儿又立了皇后娘娘，这眼看着就到咱们了。日后咱就能搬到宫里去，天天去御花园逛院子了。”心彤一想到此事，也兴奋得急急插了话，被清鹤瞪了也不放在心上。
　　秦素抿着笑看心彤与清鹤笑闹，刚才院中的静谧转瞬便成了欢腾。
　　能换个地方，秦素也有些新鲜。东宫虽不算小，但人却不少，便是之前太子妻妾少，空了些许地方，看着也是挤挤挨挨。前两日在宫里看那些娘娘住的地方，便是绕着墙边走，也觉得不小了。更何况正如心彤所言，到了宫中又有各处园子，便是抬头看天，也觉得天比这东宫大了不少。
　　眼见着心彤这新来的小丫头都凑到了秦素面前去，黄佼斜眼看了看跟在自己后头，畏畏缩缩的小太监容青。简直是白长了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这时候娘娘心情好，上前凑个趣，不必平日里闷头做得许多强。偏偏只知道躲在后头，扶不上墙，等过些日子，再添了人，更加没个出头之日。也不知当初自己怎就心软，竟叫着小子跟着，若换个机灵的……
　　黄佼心底暗暗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换个机灵的，自己也能被挤没了。也罢，笨些老实些，也乖些。
　　一时间正想着，就听得门口传报，钱婕妤到。一抬头，整院子的笑闹都不见了，秦素收了刚才笑累的嘴角，弯着眉，往院门口走了两步，身后的清鹤和心彤也收了肆意，规规矩矩跟在后头站着。等钱婕妤进了院子，已是一片工整。
　　“姐姐。”钱婕妤身后的柳絮手里捧着个梨花木的盒子，显然不是空着手来的。
　　“妹妹来了。”秦素迎上前去，拉上钱婕妤的手，“这两日不好到处走动，也不知道大公主如何了？可又白胖了许多？”
　　一提起大公主，钱婕妤面上的神采便是掩都掩不住。只见她抬袖掩唇，止不住地勾着嘴角笑道，“原说这两日刚坐起来，还没稳呢，今儿早就见她翻了个身，贴着床往前蹭，竟是眼看着会爬了。我原便听说，这小孩子日日长得快。如今一看，真真是一日一个样子，只是看一眼就亲得舍不下。”
　　“舍不下还来我这儿。正该着人叫我去才是。”秦素闻言也笑开了眼，与钱婕妤相携入内。清鹤跟着进了屋伺候，心彤则去了茶室，放下果子，叫容青提了热水来泡茶。
　　黄佼眼见着容青喏喏应了，愈发觉得不堪窝囊。有心给心彤个教训，只现在不是个时候，故而只好拂衣而去，做个眼不见为净。
　　心彤听着黄佼出去了，不由一抬眼，正见容青低了头，颇有些尴尬地立着。虽明知黄佼不是对着自己，但因容青太过老实，提不起她半点的争胜心来，见他如此，不由有些恨铁不成钢，特意道，“刚多好的机会，你怎不去娘娘面前，我也好与你说些好话。”
　　“我，我见了贵人心里便害怕，话都说不好。就不去了。”容青倒了热水，又把壶放在炉子上暖着，叠声道，“你快去给娘娘们送茶吧。这时候都有些耽误了，若是来人催，可怎么好。”
　　“你这胆子怎这么小，便是来催又如何，不过罚我一顿。左右不能送我去慎刑司，你怕得什么。”心彤虽然也知道钱婕妤性子不如秦素，但毕竟是自己家地界上，倒也并不急。况且娘娘们说话，有时不喜欢她们听着，故而虽有些晚了，也不甚担心，反而还逗容青，要他干着急。
　　“怎能这么说”容青胆子小，这时候在他看已是耽误得晚了，心彤又不动，他又从不上前，此时更是不敢，简直急得团团转。
　　心彤见他急得不行又没法子，好笑之余又有些心软。这宫里日后人愈来愈多，他这不争不抢的性子怕是要吃不少闷亏。如自己般欺负他干点子活倒也罢了，日后要有什么脏事烂事被人推到头上，怕是要吃大苦头。
　　不过，心彤拿了茶往外边走边想，这老实孩子自己欺负欺负便罢了，若被别人欺负了，自己想尽法子也得给他讨回来。
　　容青不知心彤此心，只想着管事黄佼怕是误会心彤欺负了自己，心想着怎么提她辩解才好，一时又急得挠头。
　　小小茶室里的几人所想，秦素不得而知也无心去知，只因钱婕妤又给她带了个新故事。

　　“……可惜世子小小年纪，竟没了娘。”钱婕妤说得累了，端了茶一饮而尽，举动之间，还不忘顺着指缝看秦素的表情。
　　可惜秦素向来消息不灵便，性子又慢，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
　　只见秦素阖了目，指尖微微转着茶杯，心里细思。晋王世子之母、出身王家的侧妃死了，莫非这是王皇太后与今上的投名状？
　　秦素一抬眸，正与钱婕妤对了个正着。正是大封后宫的时候，不怪她们这么想。只是一个王府侧妃、世子亲母、王家的亲女儿，如此为萧良娣铺路，似乎也太不值了。
　　况且陛下为太子时甚为宠爱萧良娣，便是越不过原本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也是铁板钉钉的四妃之一，怎需人如此铺路。
　　“也是多事之秋。越王之乱未平，前两天刚听说的时候人心惶惶。这才好了些，竟又有了丧事。”秦素颇有些伤感，抿了口茶，问钱婕妤道，“那世子可给了晋王妃照顾？前两天看她哭得厉害，这回平白得了儿子，应是好了罢。”
　　“故事就在这儿呢。”钱婕妤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无一人服侍的屋子，又扫了扫窗边门旁，确定了没人后才道，“我听说，晋王妃一口回绝了。如今整日躺在床上装死，半点事都不理，底下人都为了这个孩子都闹翻天了。”
　　“这倒是怪事。”秦素说完，忽而福至心灵，拧眉道，“莫不是，她也有了？”
　　这话落到钱婕妤心里如惊雷一般。自佘更衣怀孕的事儿闹出来了，她便神思不属、心慌的厉害。陛下虽宠她，可那也是怀孕之前的事儿了，自大公主出生，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只在她这儿歇过两回。若宫中孩子接连出生，她这个女儿也就不值钱了。
　　正因于此，只是耳闻一句旁人有了，她都要胆颤心惊一番。
　　“倒是未曾听说。不过总是好事，怎至于如此瞒着。”钱婕妤缓了缓方才摇头，晋王妃若真有孕，也该是先帝在时怀上的，没什么不可与人言的。况且今上疼爱诸位幼弟，特准了明年再离京就藩，若晋王妃有孕，怕是还有封赏。
　　“总是晋王治家不严。”秦素不好说妻妾相争，只好隐晦着开了口。所幸钱婕妤也是个妙人，知道她平素话少，又怕落人话柄，大家明了意思也就完了。不由点了点头，开口道了下一事。
　　“后宫正位已定。姐姐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定下来？”钱婕妤前头那个不过是个聊闲话引子，这个才是她想了又想，抛下女儿跑来真正问的。
　　“快了。不过这几日。”秦素这话倒答得快，越王那边怕是都分封明白了，太子继位却是老臣三催四请，走了流程的，这接下来的封赏便不能再拖了。有了前边就落不下后边，日后这宫里还要进人，她们这些老人，总要先占个位子。
　　“姐姐说得是，只是我”钱婕妤接下来的话就不好说了，不过她也没想说，只睁着双眼睛，水粼粼地看着秦素。
　　“咱们总不会下了三品去。”秦素这话算不得安慰，反而更让人揪心。一品妃，二品嫔，三品婕妤，太子后宫统共就这么几个人，钱婕妤在东宫里算得上二等，入了宫，反而不如了，才叫人笑话。
　　秦素知道钱婕妤想听什么话，但那话她却说不得，只能握上钱婕妤的手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妹妹还抱了大公主去见两宫太后。太后们都对大公主喜欢得不行。若妹妹有心尽孝，将大公主与两宫太后、或是皇后抚养……”
　　秦素这厢话还未说完，钱婕妤便冷了脸，挣开手道，“姐姐可是没生养过孩子，不知道做母亲的心。那大公主一动，我这心就软得不行，太后皇后那里再好，也与我这亲娘的心不同。”
　　秦素见了钱婕妤挑眉冷笑的样子，收回手点了点头，垂眼看着指边的裂纹天青玉壶道，“妹妹说的是。”
　　钱婕妤原本是来与秦素增情谊的，可话已至此，实在无法可说。再论下去也是尴尬，钱婕妤随口找了个事便要告辞，秦素也不好多留，只能送她走了。秦素转身回转之时，见是清鹤侍立在侧，不由叹息一声，“芷兰还未回来？”
　　“是，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清鹤扶着秦素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道，“皇后娘娘初掌宫闱诸事，万事琐碎，况咱们这些人还悬着，就是遇见一两个不开眼的，耽误了些时候，也属正常。”
　　秦素看了眼清鹤，慢慢闭上眼，顺着她的力道迈步，走到了台阶旁才开口，“区区定例怕是早领完了。她心思重，这是在到处瞎打听呢。”
　　清鹤见秦素站在台阶前闭着眼不走了，便也停下来，立在一旁不做声。
　　“芷兰与我性子不同，这几年也难为她了。”秦素睁开眼，望着有些昏暗的屋子，背对着那一树鸟鸣，抬起头，目光落在青天白云上。
　　清鹤没有答话。这不远处就站着好几个服侍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不会一字不落、或是添油加醋地传到芷兰耳朵里。只是自她听了这话，恐就已经与芷兰生了隔阂。
　　“能服侍娘娘是奴婢们的福分。”清鹤也抬起头，静了半晌才道。
　　心彤看着秦素与清鹤两人站在屋前，仰头看天，也情不自禁地往上看了一眼。天上湛蓝如洗，如往日一样，堆了些许白云，也不知在看什么。正无聊着，便被容青拉了拉衣袖，回头一瞧，只见他蹲在台阶上，自上而下拽了下自己，昂着脖子往外使了个眼色。心彤一奇，蹑手蹑脚地上了绕到后面高处，刚伸了脖子，便见一队晋封仪仗蜿蜒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