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芙青枝

5、第五章

　　周长气喘吁吁跑进来，慌张地说：“宋老师，江明初情况突然恶化了。”
　　现在的江明初大不如前，他的文化产业王国早已幻为泡影，守着一间小小的印刷厂，工作起来止不住咳嗽。一周前，身体日渐羸弱的他从台阶上走下来，不慎跌倒被送进了医院，江疏桐因此匆匆赶回国。此前，他躺在医院里，身体状况尚且稳定，今日却忽然恶化，被送进了急救室。
　　宋归河匆忙赶去医院，大厅内十分拥挤，各色的人面容憔悴或神形枯槁。等候多时的医生领他往里走，对他说：“宋先生，他的情况很不乐观，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宋归河心中咯噔一下，沉声问：“通知江太太了吗？”
　　医生点头，“已经通知了，现在应该快到了。”
　　几分钟后，江太太与江疏桐慌忙赶来，医生没来得及说话，江太太已经扑簌簌落下泪。江疏桐原地站着，满眼慌乱地喘息着，她身上沾着严冬的寒气，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缩着身子不住发抖。
　　急救室外闪着红灯，各类仪器的声音传出来，江疏桐只能在外面等着，她的父亲正在鬼门关挣扎，她却无能为力。她踮起脚来，想透过门上的小窗看一眼父亲，却只能看见各类冰冷的仪器。
　　红灯熄灭，医生缓缓走出来，拉下口罩露出肃穆的脸，沉声道：“宋先生，我们尽力挽救回来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他现在的情况，以现有的医疗水平是治不好的。而且这样的状态对病人而言是极其痛苦的，我建议你尽早与家属商量妥当，适时放弃。”
　　透过急救室微开的们，她看见父亲毫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但所幸他还有心跳和呼吸。她双眼泛红，失魂落魄地望着急救室内，忽然失去力气般跌在墙边，再也忍不住地低声呜咽起来。宋归河眉头骤紧，沉着脸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抚她的背。
　　江疏桐哭得一阵抽气，紧紧地抓着宋归河的衣袖，浑身颤栗着喊他：“阿路，阿路。”
　　宋归河回应她：“我在，不要害怕。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江疏桐昂起头来，哭得更加汹涌了，含糊不清地问他：“你不是讨厌我吗？我以为你讨厌我。”
　　“不，我怎么会讨厌你，你不知道……”宋归河顿了顿，“你走后，我花了四年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要为父亲讨个公道，我要将抄袭犯打回原形，让他身败名裂。可是我忽然发现，我爱你。只要你能回来，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缓缓说完这些，耳边忽然变得静悄悄的。繁忙拥挤的医院里，瞬间变得空荡荡，没了陌生人撕心裂肺的哭嚎，没了生离死别匆匆的脚步。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外，午后的太阳正在消融冰雪，寂静的全世界只剩下他们。江疏桐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仿佛已经悄悄睡着了。他听见她均匀的呼吸，想到数十年前那个夜晚，漫天城市烟火照在他们身上。他刻意不去想关于江明初的一切，他只想安静走着，就这样与她走到地老天荒。
　　“我很害怕。”宋归河忽然说，他看着江疏桐，身体微微颤动着，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是不是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江疏桐紧闭着双眼，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宋归河低头落下一个轻吻，将她额前的碎发整理到耳后，他低声对她说：“没关系，我们下次再见。”
　　隐约有钟声传来，宋归河眉头微皱，眼前浮现一道白光，慢慢扩散之他的全部视野，直到他再也看不见江疏桐。

　　“宋老师，宋老师？”
　　宋归河忽然睁眼，发现天已大亮。他坐在那排橘红色皮沙发上，外边是积了雪的屋顶和树。
　　“宋老师，您又在这里睡着了？”助理周长说。
　　宋归河神思混沌，睁眼愣了半晌，才终于回神，一阵猛烈地喘息。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急切地问：“是不是江疏桐回来了？”
　　周长神色骤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问：“宋老师，您又梦见她了？”
　　宋归河的心脏短暂停拍，脑海中天旋地转，回忆汹涌而来。
　　2014年12月4日，江疏桐飞往芝加哥，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雪将宋归河拦在国内。江疏桐所在的航班撞见这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雪，从此消失在茫茫天际，至今未能寻得机体残骸。
　　是的，宋归河花了很久才记起这个事实，江疏桐去世了。他常催眠自己，她只是躲到了大洋彼岸而已，她只是害怕、胆小，她还好好的活着。可是宋归河明白，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资助江明初的印刷厂，让她的父母能有口饭吃。江明初住进医院，医生多次劝他：“放弃吧，以现有的医疗技术，是无法唤醒江先生的，靠仪器维持生命只是苟延残喘。”
　　可宋归河固执着不肯放弃，每日每日地砸钱进去做着无用功。因为他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许某一天江疏桐就回来了，他得尽全力让她的父亲活着。
　　他常常做关于她的梦，他在每一个梦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醒来发现大梦一场，遗失在天空的江疏桐，永远不会知道他爱她。
　　真奇怪，16岁以后，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江疏桐固执地喊着他“阿路”。仿佛冥冥之中，只有江疏桐知道真正的宋归河是谁。可这个唯一懂他的人，随着“阿路”一起，被他弄丢了。
　　自那以后的岁月，宋归河常想，如果那天没有下雪，如果那天没有下雪就好了。
　　“如果那天没有下雪，我是说如果…那么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她。”
　　但他大梦一场，发现人生果真一场漫长的苦行，醒来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