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棹孤舟》北棹

2、月魄苏醒，初出湮海

　　明河畅行无阻地到了湮海月魄神殿，旁人都说神殿庄严灵气充沛，是半分都靠近不得。她却觉得甚是亲切，比自己从小长大的寝殿都还要亲切舒服。
　　仿佛是来过这里的，甚至知道哪个神龛里放着的是什么。
　　神殿中央悬着一颗黑色的珠子，散发着幽幽的黑色光芒。
　　这便是月魂，可以穿越时空，瞬间抵达天地各处。明河看着月魂，只觉得心跳得飞快，胸口竟是滚烫。
　　她像是中了魔怔一般，忽地忘记了所有，像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里，偏偏又有一束白光笼罩着自己。冰冷而又温暖的两种感觉不断交替，像是日与月在天际碰撞，充满了毁灭般的美感。
　　一只手刚刚触碰到月魂，罩着自己灵魂的那束白光就明亮到了极致，胸口炙热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明河灵台朦胧不清，飘飘悠悠像是到了九天之上。

　　“月魄醒了。”
　　祭祀梵於望着神殿的方向，那如月光般清冷的白色淹没了澄澈海的蔚蓝，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的灵气浸润了所有氐人。原本付之一炬的西泽宫竟像是时光倒退一般恢复如初，那些被天帛都士兵所伤的氐人生骨换血，就连用早已死去千年的珊瑚树做的桌子，都长出了新嫩的红枝。
　　明河再次醒过来时，已是奢华繁复的神官锦服，自己竟是脱胎换骨，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模样。
　　像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一个人拿着一个绑着红绸缎，两边坠着白玉珠子的拨浪鼓在同笑着。
　　他笑着跑远了，模糊在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她只记得自己本应是供奉在月魄神殿中的，如今面前跪倒的三个人是氐人国的王上王后以及祭祀。每年潮汐月时，他们便带着所有氐人向自己祈求安康昌盛。
　　“我……”明河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觉得好似没有什么可以同他们讲的。
　　自己本是天地神物，守着一方澄澈海，如今化作人形不过是更方便些罢了。
　　王后宓汐听到明河的声音忍不住抬起头来。
　　如今眼前这个女孩，尊贵无双。可通生死，平天地，唯独不是了那个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的明河了。想着想着，竟是控制不住，一滴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变成了一颗晶莹润泽的鲛珠叮叮咚咚滚到了明河脚边。
　　明河瞧见宓汐的模样一怔，却又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也跟着有些难过。她弯腰捡起那个透明的珠子，看着它在自己手中逐渐变得纯白。
　　“你为什么哭？”
　　“喜极而泣。”宓汐慌忙收敛了情绪，低下头。
　　“退下吧，不用守着我了。”
　　明河凭空捏出一根银线来，穿过那颗珠子，轻轻挂上了宓汐的脖颈，“很漂亮，不过别再哭了。”

　　明河的苏醒让遭受了天帛都重创的澄澈海恢复得极快，原本破碎的荒虚结界变得比以前坚韧，牢不可破。氐人国内虽失去了一位王子，但是公主却成为了苏醒的月魄神物，竟似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一日比一日更加繁华欢快起来，缥缈的氐人歌声时时都能听到。
　　可是明河却觉得无聊极了。
　　以前自己是颗珠子，日夜待在神殿里也就罢了。可如今自己却是人形了，这神殿待得也是忒烦腻了。出去逛更不好玩，所有人见了自己立马跪服，行极大之礼来，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群神官侍从。
　　走哪儿都像是摆威作福去了。

　　这日，明河正在逗那条小红鳍鱼，忽地感受到荒虚结界的变化。
　　她一闪身便到了结界开合处，竟是祭祀梵於带着三个小神官准备出海，去往人间。
　　“你们这是做什么？”明河作了一个摆手的动作，示意他们不用行礼了。
　　“回神尊，臣下是要去人间一趟，补氐人之缺。”梵於毕恭毕敬。
　　“那我也要去。”明河这一听，人间那可不是大大的好玩。
　　她刚说完话也不等梵於答应便化作了一名小神官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对着梵於行了神官之礼，“祭祀大人，快走吧。”
　　梵於瞧见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像是看见了还未苏醒时的明河小公主，心下怜爱。他忽地觉得自己往返人间氐人国千余年，这次不过就当是多带了一个小神官而已，她想去便也就去罢。
　　荒虚结界的光芒逐渐隐去，澄澈海又恢复到往日的静谧幽蓝。
　　阳光透过海水中破碎而下，散落到氐人国各处，摇摇晃晃，明媚无双。

　　建木以北，落潮城。
　　上古神木的枝叶遮盖了落潮城小半的天空。
　　潮汐之时海浪声便一浪一浪传入这座临海而建的东陆边陲小城。
　　梵於他们本可以到更远繁华一些的越州城，但是想着还带着明河，他们便选择更加要稳妥一些。
　　毕竟人族对氐人总是不太友好。
　　氐人垂泪泣珠，氐人泪又被人族称作鲛珠，是珍贵非常的宝贝。总有一些氐人在化形之日被人族捉去，囚禁起来，虐待求珠。氐人又生有鱼尾，被视为妖物。
　　而神官自然是氐人中不一般的，大多数时候都能够稳定化形。至于祭祀梵於，其实是澄澈海中上万年的白龙所化，法力无边。明河未醒时便是梵屿守着澄澈海，守着氐人国。
　　此时的明河，像是寻常家人的姑娘，丝毫不见在神殿中清冷孤高的模样。
　　正好赶上落潮城的集市，街上行人比肩接踵，吆喝叫卖声不绝，好不热闹。
　　一个小孩突然跳到梵於面前，看样子不过六七岁。一张圆圆的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他举起手中的篮子，里面装着一些洒着水槐花，“哥哥，买一点槐花吧。今早才摘的，回家做槐花糕可好吃了。”
　　梵於正想摆摆手，明河却挤到自己前面来。
　　她拿起一串槐花深深吸了一口，新奇地看着小男孩，“花也可以做吃的？槐花糕是什么？好吃么？”
　　小孩先是看了一眼梵於，他面上并没有不快，随而反应十分迅速地拽起明河衣袖，另一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柄青伞处，
　　“我娘正好做了许多槐花糕卖呢！姐姐你去尝一尝？”
　　明河一愣，自己穿的是寻常人家男孩子的衣服。梵於说这样更方便，怎么这个小男孩叫自己姐姐。
　　梵於也是一愣，看着明河的脸，他忽地就明白过来了。
　　那张脸在太阳下像是泛着光。精致的眉眼拢着金色，像是破晓时分划破澄澈海的第一缕晨曦，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不管她的发髻梳得多么平正，衣衫是多么普通的男子长袍，只那张脸便是这世间最风华绝代，最举世无双的女子。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明河已到了那做槐花糕的小摊面前。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点边角，继而便大口吃起来，还一面对梵於招手，说：“这个可好吃了！我们买一些回去给家里那两位尝一尝，还有这个花也让她们学着做做嘛！”

　　刚到午时，三名小神官已将随身携带的异宝囊装了个满满当当。
　　异宝囊看起来不过一个普通布囊大小，却是极实用的法器，可以储存相当多的东西。
　　原本这里面应该装满的是人族的书籍、药草或是其他有用处的物件，如今装的全都是明河一路上喜欢的玩意。那槐花糕和满树的槐花便占了一个异宝囊三分之一的位置。
　　梵於瞧着日头渐盛，也该是休息一会儿了。
　　一行人便到了落潮城中人气颇高的醉喜楼，准备午食。
　　“这是什么？”
　　“八宝丸子。”
　　“这个呢？”
　　“红烧狮子头。”
　　“那这个这个！”
　　“醉香鸭。”
　　明河看着满桌的菜，眼睛都发光了。
　　她从不拘束于自己神尊的身份，只是在神殿中不得不摆出一副参透天地生死的模样来。如今的她可算是卸了满身的包袱。
　　原本跟着的三个小神官一路还战战兢兢的，不过一个上午便也不觉得明河高不可攀了。反而都十分照顾她，像是哥哥对着妹妹一般，轮着给她解释许多东西。
　　比如那个糖人是怎么画的，为什么女孩子要擦胭脂水粉，什么又是胭脂水粉。
　　而一向严肃的祭祀梵於今日也特别好相处，甚至一直带着笑。以往虽说能到人间已是新奇的差事，日程极紧张，倒是十分辛苦。
　　这次确是顶顶的幸福，竟不觉得半分疲惫。

　　明河吃得极开心，她不知道梵於正在看着她。
　　她更不知道的是远在天帛都的神殿中，一个男子正透过九转清明台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原本冰霜似的的神情竟是初阳照雪一般，融化开来。
　　“去一趟落潮城也好。”
　　男子覆手，九转清明台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这次那王昴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啦！”邻桌的几个男子正在闲话。
　　“听说天帛都上次派来的王使就是他哥。你说怪不怪那王使名字也叫王使，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王使一样，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几个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这个名字，梵於自然是知道的。他本无心听他人闲谈什么，不过既然提到了王使，他自然也是留了心。
　　明河原本正在喝汤，听到王使的名字，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两个字让自己十分的不舒服，莫名竟是十分恼怒。她便也留心起邻座的对话来。
　　“那王使一来，城主都忙着拍马屁。王昴本就是花言巧语当了城主的女婿，王家富庶得不得了啊，城主本就看着王家脸色。这下可好，居然还有个当王使的哥哥，城主还不更得看着脸色行事。听说那王使走的时候更是留下了几个……”
　　那说话的灰衣男子突然低下声，看了看四周，像是十分小心一般，“留下了几个传说中澄澈海里的人鱼给王昴，那人鱼长得可奇怪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撒尿，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还神神秘秘的几个人突然爆笑起来。
　　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怎么可能瞒过梵於这行人。一个沉不住气的小神官啪得一放筷子，正要发作，却被明河一把拉住。
　　“我还听说，那人鱼一哭，眼泪唰唰的，都会变成珠子！一颗就价值连城啊！”灰衣人好像为自己知道这些事情十分得意，他越说越起劲，“那王昴为了让他们一直哭，就打啊打啊，那些人鱼眼睛都哭瞎了。王昴他正准备……”
　　“准备什么？”一个棕色衣服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插嘴。
　　“准备了几个大鱼缸，要在明天晚上游街展览那些人鱼呢！”

　　明河听到这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碗。
　　“梵於，我们再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