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象限》谷肆

4、第四章

　　杰拉德中尉阴沉地看他一眼，一句话没多说就答应了下来，约好了出发时间，就带着手下离开了酒馆。

　　“刚才谢谢啊，”那个长猿人恢复了点体力，终于能站起来，走到路过的跟前伸出手掌，“我叫阿侯，你叫我猴子也可以，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浦亦扬让路过的跟人握了握手。

　　猴子瞪着杰拉德中尉离开的方向，咬紧腮帮子骂了句：“仗势欺人。”

　　路过的“嗯”了声，蹲下去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刀枪棍棒。

　　“在外面就受够了那帮有钱混蛋的鸟气，在游戏里还要憋着，真他妈难受。”猴子难受地抓了抓脸上的毛，转头对路过的说，“对了大哥，你真要一个人去跟他们做任务？提防着点儿，我怕那个马脸会使绊子害你。”

　　路过的：“随他去。”

　　他心想着，开荒任务凶险难料，如果泰伦联盟的人真要公报私仇，搭上同伴性命玩内讧，那他也管不着人去送死。

　　不过这话听在另一个人耳朵里就是别样的自信潇洒，猴子眼里大放异光：“这话说的，太厉害了！英雄啊英雄，我来玩游戏，就是想遇见你这样的高手……”

　　浦亦扬笑得有些发僵。

　　长猿人还想说些什么，无奈同伴催促，最终一连说了好几句“回头见”，匆匆忙忙跑走了。

　　“嚯嚯，英雄。”不知何时挪到路过的身侧的霍比人暗笑起来，“我看那小子激动的，就差对你以身相许了吧。来说说，被人崇拜的滋味怎么样？”

　　路过的往阴影处缩了缩，干巴巴地说：“不怎么样。”

　　老猫啧声道：“你今天这趟还真是出够了风头。别说，主动跟人干架，还是跟大公会的人干架，真挺不像你的。你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么？

　　浦亦扬望了眼天花板，眼前一晃而过丁苗苗的脸和一个凶神恶煞的影子，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现实里都惹上那么大一麻烦了，他还怕什么泰伦联盟？

　　“没什么，就当去新地图前的热身了，”他苦笑了下，让路过的对老猫说，“装备按老规矩来，等我拿到分成，东西都归你。”

　　老猫应了声，低头盘起仓库，嘴里嘟囔着：“你说你，每次冒那么大险，结果什么都不要，到底图啥啊？”

　　浦亦扬毫不正经地回道：“还能图啥？孝敬猫哥呗，好让你赶紧再攒一波老婆本。”

　　老猫脸一紫，作势要跳起来揍他。

　　路过的身子一歪，刚好把零零碎碎一怀抱的武器搁在千秋老的摊子上，人转眼就挪到了好几米外。

　　“明儿见啊！”他冲老猫挥挥手。

　　老猫龇了龇牙，仗着脑机接入以后动作灵活，朝他比了个标准的中指。

　　该做的事都做好了，浦亦扬正待下线，又顿住了动作。

　　那种感觉……又来了。

　　有人在看他。

　　那视线就像蛛丝，冰凉黏腻，一沾到身上就怎么都甩不脱，或许方才他在和杰拉德中尉交手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一直在跟着他，从未远离。

　　是谁？

　　路过的飞快扫视了一圈周围。

　　没有人，除了正冲他鞠躬微笑的武器铺NPC，还有仍在骂骂咧咧的老猫，并没有其他人。

　　浦亦扬不自觉地摸了把后颈，双眼离开屏幕，看了看自己背后。

　　房间里当然只有他一个人。

　　说不定是白天遭人威胁的后遗症。他笑自己神经太过敏，注意力再度回到游戏。

　　然后他看到了更古怪的一幕。

　　距离路过的最近的那顶帐篷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别去。”

　　字迹很鲜艳，与周围灰暗的旧帐篷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刚写上去没多久。

　　路过的走过去，用手抹了抹那字迹。

　　他盯着手上的红色酱料一阵发愣，直到有两个拿着番茄酱罐头的小孩从背后挤过来，撞了他一下，在店铺主人的喝骂声中跑远。

　　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番茄酱组成的两个字，是小孩玩闹下的巧合，还是有人想对他说话，劝他不要去远航之星？

　　路过的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没人上前找他，那挥之不去的视线似乎也消失了。

　　浦亦扬关上了电脑。

　　他嘴里咬着可乐空罐头，后脑勺搁在沙发上，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发了好久呆。

　　五好青年浦亦扬有一种自己并不喜欢的预感——

　　从这一天开始，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游戏里，他波澜不惊的路人甲生活，似乎要结伴离他远去了。

　　第二天浦亦扬一踏进实验室，就见常远风风火火朝自己冲过来。

　　他惊得一下把嘴里叼着的半个包子咽进肚子。

　　常远吼道：“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早上有新项目的组会？下午就要见企业方了，你连准备会议都能迟到，是打算拿什么姿势给我丢人？”

　　新项目？

　　浦亦扬搜肠刮肚老半天，才勉强想起来，前天傍晚自己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时候，常远又照常过来唠嗑了会，似乎是提了那么一嘴，说马上系里有个大项目，她准备推他去做。

　　常远一片好心想让他走上正道，硬塞项目给他不是一两回，浦亦扬自然而言又做好了打酱油的准备。说白了这种和企业合作的项目，都只是个跨界噱头，谁牵头谁拿钱谁做事，剩下的就是挂个名，壮壮声势罢了。壮声势这种事，浦亦扬最擅长不过，反正不需要他冲锋陷阵，需要的时候喊两嗓子，剩下时间都躲在角落里划水摸鱼就成。

　　半个包子卡在喉咙里，浦亦扬含含混混地“恩”了一声。

　　常远一见他的模样就来气，拿手里的平板电脑砸了下他胳膊：“拿点精神出来，这么萎靡不振的像什么样子？昨天又熬夜打游戏了吧？”

　　浦亦扬讪笑两声。

　　常远气得磨牙，真想敲下大弟子的榆木脑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可瞪了他一会，还是败下阵来，叹口气道：“你跟着我，平时也没什么像样的项目做。这次不一样……浦亦扬啊，你要是再不争口气，我也实在没办法帮你了。你知不知道就这机会，系里还有多少人想要？”

　　她看浦亦扬的眼神里透着复杂，浦亦扬忽然明白过来，常远为了让他进这项目组，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他的面子不值一文，可导师的面子，他还是得好好挣一挣的。

　　浦亦扬的腰杆一下绷直了，回座位上取了电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会议室。

　　“那个，抱歉，我来晚了……”他边推门边道歉。

　　谁知会议室里根本没有预料中的热闹非凡，而是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端坐在偌大的会议桌前，专心地看着眼前屏幕，听到开门声，立刻就抬起了头。

　　浦亦扬一下认了出来，那人是卢宇星。

　　他的嗓子发干，手搁在门把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卢宇星是他们数学系的泰山北斗，明星一样的人物，三十多岁就拿遍了国内外除菲尔兹之外的所有大奖，如今人近五十，人望只增不减，凭着一张清俊的脸和超绝的气质，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卢教授名声虽大，却是出了名的难以亲近，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足以拒人千里之外。他在江大数学系执教这么多年，除了必要的公开课之外，从不在人前面前露面，自己更是连一个学生都没收过。

　　而现在，这样一个传说一样的人物，就这样平平常常坐在浦亦扬跟前。

　　若是叫他那些女同学知道，怕是这间会议室的门槛都该给踏破了。

　　可浦亦扬不是那些追着卢宇星跑的普通学生。他甚至一刻都不想看见那个人。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认真考虑了下能不能悄悄地原路退回去，哪怕自己会被常远揍得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然而他来不及了。

　　卢宇星已经看见了他，放下了手里的资料，抬起头来。

　　浦亦扬躲闪不及，双脚像是黏在了地上，盯着桌子腿闷声说：“怎么是你。”

　　多少年了？

　　从他高中毕业，进江大数学系起，足足七年，他们俩都没见过面。

　　他还以为不选那人的课，就一辈子都不会打照面了。

　　卢宇星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礼貌，平静道：“资料我传给你了，下午的会记得去。”

　　浦亦扬垂着脑袋，瞥了眼自己胳膊底下夹着的电脑屏幕。

　　刚收到的文件自己打开了，顶头两个大字，FREE。

　　他算是明白常远为何会那么看重这次项目。FREE加上卢宇星，无论跟哪一方沾点边，这都会是个让人抢破头的好机会。

　　唯独他不这么想。

　　浦亦扬扣在平板边缘的手指微微一颤。

　　“你是故意的么？”他不受控制地问，“故意要把这项目交给我？”

　　明明深居简出，从未和企业有过什么合作，为何偏偏会接下这样的项目？还是那家公司的？

　　卢宇星静静看着他，只是说：“是你导师拜托我的。”

　　浦亦扬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低沉的笑。

　　他差点想说，自家小导师看你就像看远在天边的偶像，和你说过的话还没有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多，你能记得她名字就不错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夹着电脑，点点头，转身就走。

　　卢宇星竟在身后叫住了他：“你……你母亲还好吗？”

　　这声音和平时差不多，还是不见波澜，就是浦亦扬多少听出了一丁点犹豫。

　　他吸了口气，转过脑袋，两眼亮得惊人，却硬生生冲还坐在原处的人挤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家母很好，多谢卢教授关心。”

　　这一上午时间，浦亦扬后脑勺上的筋跳得比昨天还猛烈，到了一点还差一刻钟的时候，他总算在常远的催促下挪动了屁股，晃到了FREE公司的总部大楼。

　　等电梯时候还见到了两个江大的学生，看样子是人工智能系的，估计也是项目合作方，正在兴奋地聊着天。

　　“FREE哎！这可是FREE！我的天哪，我居然能跟FREE合作！”一个平刘海的男生激动地扶了好几次眼镜，他还捅了捅浦亦扬的胳膊，“同学，你也是江大的吧？你打不打FREE的游戏？”

　　浦亦扬只得点头：“嗯。”

　　平刘海说：“我从八年前就开始玩了，那时候DELTA只开了一个星系三个种族，不像现在这么热闹。”

　　另一个女生佩服地说：“哇，那你可是老玩家了，一定很厉害。”

　　平刘海又推了把眼镜：“那当然。下次我带你去代雅星吃饭吧？那里有家温泉餐厅，位置可难订了，不过我跟老板有点交情……”

　　两人说了半天，平刘海像是不好意思把浦亦扬晾在一边，补了句：“同学你的号是啥？要不要加个好友，一块去吃饭？”

　　浦亦扬识趣地摆摆手：“不了，我没接入设备。”

　　平刘海说：“可惜。你是新手吧？没关系，以后买了设备再来找我们，我带你玩啊。”

　　浦亦扬想了想自己那个十年账号，挠挠眉毛，糊弄地笑了一下。

　　电梯刚好停在了三十九层。

　　外面是一片休息区，沙发边上站着好几个全息人像，都是DELTA里人气最高的种族。平刘海立即蹦到了一个姿容端庄的女性泰尔人身边，兴致勃勃地搂着那个比他还高的人像换了好几个姿势，让同学替他合影。

　　十七个种族，到最后里才是人类。

　　而且地方有限，只摆下了一个穿短裙的漂亮姑娘，并没有对称的男性形象。

　　正如浦亦扬所希望的，可有可无，可喜可贺。

　　浦亦扬优哉游哉地路过了群像，在会议室里挑了个同样是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去。

　　项目会议开得顺风顺水，即便数学系只来了他一个，前头还有人工智能系的顶着，这两小时浦亦扬过得相当轻松，大半时间都在望着会议室外面站着的游戏角色发呆。

　　他开始觉得，或许上午的反应是他过激，这不过就是个和往常一样的项目，企业搏名，学校要钱，等鼓捣出了点所谓成果，就能宾主尽欢，交差了事。

　　谁知会议结束后，竟有人叫住了他。

　　浦亦扬看着那人面孔愣了会，才想起来，此人姓吴名铮，在会议刚开始时就发了一通言，正是FREE的副总裁。

　　吴铮属于那种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保养得很好，一身剪裁良好的蓝西装，风度翩翩，气质儒雅，没什么外显的上位者的架子，比卢宇星瞧着还要亲切一些。

　　他走到浦亦扬面前，客气地伸出右手：“浦先生是吧？”

　　浦亦扬一脸莫名，不知这副总特意过来跟他这个一文不名的小助研打招呼有何用意，只得伸手与他握了那么一握。

　　吴铮面上浮笑：“听闻浦先生年纪轻轻，专业造诣颇深，还望此次多多指教。”

　　浦亦扬笑得尴尬，心想大意了，没想到常远为他吹牛竟吹得如此卖力，连FREE的高层都能接上头，嘴上还只能谦虚几句，真心实意地恭维了下FREE的游戏，也说了句“合作愉快”。

　　吴铮竟像是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浦先生也玩FREE的游戏吗？”

　　浦亦扬忙道：“玩了不少。”

　　吴铮又道：“不知浦先生对脑机接口技术了解多少？”

　　浦亦扬一愣，眯了下眼，挠着脑袋笑起来：“吴总，我是学数学的，算算效率还可以，要说技术，您得问我们人工智能系的同学啊。是吧，黄师兄？”

　　他一伸手，搭住旁边平刘海兄弟的肩膀，把人推到吴铮面前。

　　平刘海对大佬瞩目很是振奋，当即接过话头，开始滔滔不绝。

　　吴铮微笑倾听，显得耐心不减，只是一双镜片后的黑沉沉的眼，还是时不时扫向浦亦扬。

　　浦亦扬给看得心里长了一层苔藓，缩起脖子摆摆手，准备脚底抹油。

　　谁知刚到门口，就给人迎面一撞。

　　那家伙一手撑着门，另一只手插着兜，挑眉斜眼，怎么看怎么眼熟。

　　浦亦扬眼前一黑。

　　向泓穿得比昨天还像黑老大，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长发扎了起来，左侧一颗银钻耳钉，光芒锋锐款式风骚，明白写着老子有钱。他擦着浦亦扬肩膀走进屋，往会议桌前一坐，两条长腿径直架上了桌。

　　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还在口若悬河的平刘海都给这霸道做派镇住了，咽下口水小声问：“他，他是谁？”

　　吴铮也看到了人，摇摇头，语气颇为无奈：“小泓……”

　　向泓冷冷翻了下眼皮，没看吴铮，还是盯着浦亦扬，嘴上说：“吴叔，我是谁，怎么不跟人介绍介绍？”

　　这时会议室外脚步匆匆，有个穿着职业套裙的年轻姑娘探头进来：“吴吴吴总，向总他非要……”

　　她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已经坐着的向泓，吓得面无人色，再发不出一个字。

　　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正是昨天接花那位，看到浦亦扬还狠狠剜了他一眼。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吴铮表情仍挺自然，对浦亦扬等人致歉般笑了笑，朝着向泓一伸手，介绍道：“诸位，这是我们FREE的总裁，向泓，向先生。”

　　浦亦扬额角一跳。

　　呜呼哀哉……

　　这个昨天还在缠着丁苗苗不放的黑二代，居然是，FREE的总裁？

　　他昨天和今天出门的时候，一定都没看黄历。

　　那厢平刘海已瞧出气氛不对，打声招呼，作势撤退。

　　浦亦扬夹紧尾巴，正待跟上，就瞧见对面那位向总朝他抬了抬下巴：“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