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仓皇》Your唯

3、第 3 章

　　陈飞卿离开皇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将马交给了随从牵回去，自己则漫步在京城的街上，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胡人卖艺，看完了，刚一转身，吓了一大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南生平静地说：“刚来。”
　　“吓我一跳。你刚出来，不休息一下？这时候出来做什么？”
　　傅南生道：“万花楼开始做生意了，老鸨嫌弃我晦气未除，不让我在那里。”
　　陈飞卿道：“唉。在这里遇到了也是缘分，一起转转吧。”
　　傅南生说：“不是缘分，我正打算去侯府找你。”
　　陈飞卿道：“找我做什么？道谢就不必了，今日的事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说出去的。”
　　傅南生道：“我想请你为我找一份事情做。”
　　陈飞卿微微挑眉：“我让你去参军你又不肯，我也管不到别的地方……等等，我有朋友是做生意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问问他。”
　　“我不愿意。”
　　“那你想做什么事？”
　　傅南生道：“我想做你的书童。”
　　陈飞卿道：“我不爱读书。”
　　傅南生：“坊间说你跟太子读了十年书。”
　　陈飞卿哑然：“太子都成皇上了，我好容易不用陪着读书了。”
　　傅南生道：“那我给你做幕僚。”
　　陈飞卿后知后觉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傅南生面无表情道：“你这么说有些无礼，我只是在报恩。”
　　陈飞卿有点懵，他觉得自己和傅南生没办法进行正常交流。
　　傅南生接着说：“我会对你忠心耿耿的。”
　　陈飞卿摇头：“跟着我也没用，我很快就要回边塞军营了。”
　　傅南生道：“我跟你去。”
　　陈飞卿问：“这你就不怕会三天之内死在那里了？”
　　傅南生道：“我跟着你，和你吃一样的住一样的，你也别要我去操练，我就不会死了。”
　　陈飞卿挑眉：“你想得倒是挺美的。”
　　傅南生道：“因为你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陈飞卿一怔。
　　傅南生道：“我娘说，我已经这么大了，万花楼容不下我，我要么跟她一样去做皮肉生意，要么就自寻出路。我没有别的出路，不想做生意，我想成为人上人。若不是如此，我会一辈子被人骂是婊|子的儿子。”
　　陈飞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傅南生道：“你生来就众星捧月，不可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或许你会在心里觉得我无能，因为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困境，你是无法共情的。而我也并没有无能地放弃挣扎，我在寻找机会，只是机会对我而言很少，并且还有大部分都是陷阱。但你如今出现在我面前，我必须抓住。”
　　陈飞卿沉默了很久，问：“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能不能有一点点的表情？”
　　傅南生缓缓地低下头，又缓缓地抬起头。
　　就在这转瞬之间，傅南生完全换了副表情，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十分惹人心疼。
　　陈飞卿：“……换一个。”
　　傅南生幽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扯了扯嘴角，绽出了一个笑容。
　　陈飞卿看得一怔。
　　傅南生是好看的，或者说，是非常浓艳的。
　　他猛地打开纸扇挡在傅南生脸前，许久没说话。
　　“你是第一个这么嫌弃我笑的人。你打算将我的脸遮多久？”
　　陈飞卿继续拿纸扇遮着傅南生的脸，道：“不是嫌弃你，但你从哪儿学的变脸？吓了我一跳。”
　　“万花楼。你不给钱我就哭，你给钱我就笑。”
　　“……”陈飞卿好奇地问，“有用吗？”
　　傅南生道：“如果长得不好看，用处不会很大。你能把扇子放下来了吗？我没笑了。”
　　陈飞卿道：“我没钱给你。”
　　傅南生道：“我也不哭，你先把扇子放下来。”
　　陈飞卿把扇子放了下来，又看傅南生几眼，忍不住笑起来：“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傅南生问：“所以你愿意让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跟着你走吗？”
　　“我似乎找不到理由说不愿意。”
　　傅南生急忙道：“我还可以改姓陈。”
　　陈飞卿道：“这倒也不必。”
　　傅南生认真地说：“和你亲近一点，或许你会对我更好一点。”
　　陈飞卿拿扇子敲他的头：“别胡思乱想，还没哪个跟了我的人吃过亏的，来，先叫声哥。”
　　傅南生问：“你多大？”
　　陈飞卿：“快十八了。”
　　傅南生：“我十九。”
　　陈飞卿：“看不太出来，你至多十六吧？”
　　傅南生：“看不出来是你的事，我就是十九了，所以我不能叫你哥。”
　　陈飞卿：“随你的便。”
　　傅南生：“主人。”
　　陈飞卿道：“我不会因为你这么叫就和你更亲近些，甚至你再这样，我不带你走了。”
　　傅南生问：“那你喜欢我怎么叫你？”
　　陈飞卿佯作掐他的脖子：“就叫哥，就叫哥！”
　　傅南生艰难地说：“你掐死我也不叫。”
　　陈飞卿质问：“为什么？”
　　傅南生继续艰难地说：“我娘接客的时候总叫哥。”
　　陈飞卿一愣，松开了手，不自在地说：“那在家里叫少爷，在外面叫将军或者小侯爷都行，随你的便，只是不要叫得太奇怪。”

　　两人在街市上漫步行走，心里各是一番滋味。
　　陈飞卿从小就爱热闹，如今多往来边塞寒苦之地，实在是闷坏了，吃个糖葫芦也能眼睛发光。
　　傅南生却对这些热闹可有可没有，心里只顾着盘算后路。
　　陈飞卿对他而言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意外，或许正应了那句俗话，塞翁失马。虽然他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但若不是如此，也绝不可能有机会接近这等人物。

　　陈飞卿拽了傅南生一把：“走什么神？差点撞上人。”
　　傅南生道：“抱歉。”
　　陈飞卿又拍了拍他的头：“别整天胡思乱想，看起来满脑袋都是事儿，还都不是好事儿。你看那个胡人跳火圈！”
　　傅南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虽然新奇，但也没什么兴趣。
　　陈飞卿奇了怪了：“你小小年纪，怎么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那你喜欢什么？”
　　傅南生道：“我没什么喜欢的。”
　　陈飞卿讶异地看着他：“好奇怪。”
　　“你才奇怪，人一定要喜欢什么吗？”
　　陈飞卿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一般人应该都有点乐趣。”
　　傅南生道：“我连活下来都很难了，没空有乐趣。”
　　陈飞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别过头去继续看跳火圈了。过了会儿，他说：“你若觉得无趣，就早点回去休息，明日收拾好了到侯府找我，我们后天大清早就要走了。”
　　傅南生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陈飞卿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傅南生从万花楼后门回去，却又站在后院的矮厢房外不动了。
　　他面前的厢房窗户上隐隐地透出闪烁的烛光，还有人声。
　　他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陈飞卿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傅南生警觉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此的陈飞卿。
　　陈飞卿斟酌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傅南生捂住了嘴。
　　他看着傅南生的眼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等傅南生放下手后，陈飞卿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他。
　　他忍不住就要开口问，这次却是陈飞卿捂住了他的嘴，拽着他出了万花楼后院，站到墙下低声道：“你别看我是小侯爷，我爹娘管得紧，就这二百两还是祖母私底下塞给我的。”
　　傅南生看着他，半晌道：“你不用给我这个，我不缺钱。”
　　“你就当是我提前支给你的工钱。以后跟着我，说不好听的就是做着有去无回的打算。你应该拿这钱去给你娘赎身，给她找个地方安置好。我不清楚需要多少，如果少了，我还可以找朋友借一借。”
　　傅南生轻轻地笑了笑：“我说过我不缺钱，不是骗你的。我赚过的钱比你这二百两多。”
　　陈飞卿奇了：“你这么能耐？真的假的？”
　　傅南生道：“骗人钱很容易，你想听吗？”
　　陈飞卿看他这语气这表情就不是很想听了，敷衍道：“以后有空了说吧。那你怎么不——”
　　“我给她赎过五次，她都自己跑回来了，拿着卖身契求老鸨让她回来。最后一次她打了我一顿，让我别再多管闲事，再闹下去老鸨就不收她了。”
　　陈飞卿咋舌地看着他。
　　傅南生平静地说：“她好赌，并且吸食神仙散，只有这种地方才有门路弄到神仙散。”
　　神仙散是近些年流行于京城的一种药粉，起初它也不叫神仙散，并且只是用来给人治疗病痛的，后来却被人发现了它的“妙处”——如若大量吸食，会使人飘飘欲仙，产生许多幻象，那些幻象往往是人在平时所祈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因此许多人便沉溺其中。
　　然而这东西若吸食过多会令人终身难以摆脱，哪怕是试图戒掉也很难，往往吸食者会痛不欲生，既是为了再无法享受那虚无缥缈的快活而痛苦，也是为了身体上的剧烈疼痛而痛苦。可若继续吸食下去，难免有一天会导致更恐怖的下场。为此朝廷将这个东西列为了禁物。

　　陈飞卿忍不住劝：“你该拦着，让她戒了比较好，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邪门了。”
　　傅南生道：“但是她痛苦起来会骂我。”
　　陈飞卿：“……”
　　傅南生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地面，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儿，道：“别人骂我，我只会难过，她骂我，我会怕，她还会赶我走，但我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我只有她一个亲人。”
　　陈飞卿一下子愣在那里，过了会儿，他摸了摸傅南生的头。
　　傅南生口口声声说比自己大一岁，但陈飞卿怀疑他是瞎说的，因为傅南生比自己矮半个头，此时此刻踢地面的样子像个孩童似的委屈，还有许多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