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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奥菲莉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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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奥菲莉亚(上)
亲爱的奥菲莉亚:
离开了爱德华勋爵消失的房间,那里面已经乱得勘比周末伦敦帕托伯乐大街跳蚤市场啦,我独自走下楼梯。往外看,通往外面的大门开着,初夏的阳光照射进来。这种景象似乎略显滑稽,地毯延伸过去的大门外是阳光璀璨,像是一团朦胧而温暖的存在,而房间里面尽管金壁辉煌,却显得黯淡无光。我不知道年轻的勋爵悄悄离开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啊,但至少现在的我决然不会这样想,一幢坚固的房子固然拦住了阳光和视野,却能够遮风挡雨,庇护你衣食无忧。
我沿着地毯,继续往前走,再往前,穿过花园,就能看见雕花铁门了。
通往庄园的道路并不热闹,即使是现在这个钟头,也只有寥寥几辆马车经过。爱德华勋爵离开时恐怕更是一片岑静。我的眼前浮现他提着手提箱,匆匆下楼,身手敏捷地翻过雕花铁门,站在马路上,四下张望,迷离的月光落在他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上。
那个时候路上不可能有马车,他会往哪个方向呢?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需要知道,奥菲莉亚,你注意到了吗?爱德华勋爵的烟瘾可不小,他常常在指间夹着一根跟他手指一样又细又白又长的香烟,间或抽上一两口。这种用来自印度烟草卷成的香烟叫做“象牙”,很受年轻人和女士们喜欢。它从东印度公司特供,只在很少的商店里有卖。我记得伦敦圣杜克后街上有一家,此外切尔西的店铺里也有提供,这种香烟贵得要命,每抽一口就是五个便士叮当落地的声音。我曾经写过烟草方面的稿子,因此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爱德华勋爵的房间桌上还摆着他的银烟盒,勋爵临走时也许是太紧张了,忘掉了这个从不离身的亲密伙伴。但是天一亮,他的烟瘾会提醒他这个小小过错的。他一定得要去买上几盒,不然尼古丁会让他浑身如同被蚁噬般难过。至于小勋爵抽的象牙香烟,一定都是从圣杜克后街送来的,因为盒子里头还塞着未付清的帐单呢。
我掏出怀表看了看,这时候是十点过十分。这家烟草商店他们每个周四的早上延迟开门,进行一周的盘存,一直到十一点钟才营业。也就是说,我还有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要赶到圣杜克后街去。
我推开德沃特庄园那幢充满洛可可时期装饰风格的雕花大门,一路小跑,下到了大路上,大声地招手叫唤。我的运气出乎意料地好,一辆出租马车注意到了我,拐了个弯行驶过来,停在我面前。
临到上车前,我蓦然回头,往德沃特庄园里看了看。我注意到二楼窗台上亮光一闪,有两个脑袋伸了出来,似乎朝着我看。尽管距离遥远,我一眼就认出那一定是我那两个好学生,又开始摆弄他们那架望远镜了。
但我现在可顾不上他们了。
我拉开车门,坐进马车,告诉马车夫我要去圣杜克后街,并且,愈快愈好。
马车摇摇晃晃,疾驰着穿过街区。等抵达圣杜克后街,我付了钱跳下马车。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烟草商店打烊招牌刚刚被摘下来,即将开门待客哩。要是傻傻等在商店门前,会不会太令人生疑了一点呢?我环顾四周,最后选定了对面街角的一间小酒吧里,我打算坐在落地窗前,一面慢慢啜着一杯苏打水,一面警惕地望着窗外。
但是当我推开这间酒吧的小木门,正准备找女招待搭讪时,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头,并且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底摩斯先生,在这里见到你,我很不想说巧得很。”
我吓了一大跳。
唉,当我缓缓地转过脸来时,我就能对上道格拉斯先生那双藏在冰冷镜片后的灰色眸子了。并且,我同样也很不想说巧得很。
最终我跟道格拉斯先生还是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并且道格拉斯先生请了我一份小黄瓜三明治和一份松饼。从先前的状况来看,我和道格拉斯先生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们都是为了寻找爱德华勋爵而来,就好像躲在鱼车上等待着偷吃鳗鱼的两只列那狐狸一样。
临近正午,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我看着那些拄着手杖的绅士蹒跚而来,拐杖和皮鞋一齐在路上噔噔作响,而女士们衣裙飘飘,轻盈地像一阵风般来去。我隔着一道玻璃窗漠然地观察他们,而他们全都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直到我端起咖啡杯,听到道格拉斯先生对我说:
“趁这个无聊的时间,现在我们不妨来谈谈关于奥菲莉亚的事情吧。”
我骤然一惊,咖啡杯停在了半空中,现在窗外的行人和时间继续流动,而我却觉得这间小酒吧里空气开始凝滞不前了。道格拉斯先生紧接着问话时,听起来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当时发生了甚么,底摩斯先生?你为什么要帮她重新扣好衣服呢,明明她穿的礼服是不必全部扣上扣子的。”
我觉得我对面的道格拉斯先生消失了,咖啡的香气散尽了,只剩下那晚的夜色醇厚宁静,又白又美的苹果花徐徐飘下,落满草地。奥菲莉亚,绕着小村庄的河流水很浅,即使是小孩子也常常在里面玩耍。可是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脸朝下,伏在溪水里,好像一只低头饮水的小鹿。我把你抱起来,月光下你看起来像睡熟了一样,于是我小心翼翼将你放回河流里,像将一朵?下的睡莲回归它应有的怀抱。你跟你的名字一样美丽,是来自水底的奥菲莉亚。
当我低头的时候,好像咖啡杯里正倒映出你的倩影,浅笑潋滟。
——我亲爱的奥菲莉亚,你介意我来谈关于你的事情吗?
我告诉道格拉斯先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道格拉斯先生停了一会儿,问我:
“她之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吗?”
我很遗憾地表示没有,除了你主动提出要与我解除婚约。
道格拉斯先生显然并不十分认同我的断言,他耸了耸肩,说:
“但是女人的心思男人是不会明白的,她一定之前已经有许多不合常理的表现。啊,也许你真应该早点认识公爵,他倒是个中高手。”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事后才知道,她去了两次伦敦,对她父亲说是来找我,事实上她并没有这样告诉我,我也从没有在伦敦见到她。”
道格拉斯先生于是问:
“她在伦敦有亲戚吗?”
我正要径直告诉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可是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一些声响,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一个戴着软格子便帽的小男孩,拖着鼻涕,飞快地在街道上奔跑。直到他靠近圣杜克后街,他才停下脚步,仰起红通通的脸,往上看。
烟草商店店员注意到他左顾右盼的姿态,决心嘲弄一番他,冲着他大声喊道:
“你买得起吗,小鬼?”
这个小男孩的鼻涕哗地一声掉下来,他拿袖口摁了摁,咧开嘴笑起来,仰起头望向和他一样高的柜台,指手画脚地说,他不仅要来买烟草,还要买最贵的那一种哩。
说完这句话,他脱下鞋子,再脱下袜子,然后从满是破洞和缝补的袜子里头掏出一枚金币,在阳光下面闪闪发亮。他踮起脚,把那枚金灿灿的玩意儿递了进去,并且说:
“我要拿象牙香烟。”
我还没确定下一步要做什么,道格拉斯先生已经起身,箭一般地冲出了酒吧,并且下达着命令。
“跟上他,年轻人。”
在圣杜克大街跟踪这个戴帽子的小男孩还不是一件特别难事,等离开了这条街道,他立刻撒开蹄子狂跑起来,几乎令我招架不住了。他跑得快极了,赶着马车都未必能赶上他的脚步,我简直疑心这些纵横交错的街道是一湾泥潭,而他正是一只钻来钻去的灵巧泥鳅。唉,奥菲莉亚,你一定得耐心地等待我下一封信,我将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们的一切奇遇。
你忠诚的,阿尔培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