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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熟悉陆教授的人大多知道,这位祖宗为人严谨,平日里寡言少语,虽说模样生得出挑、面如冠玉,可私下里待人冷漠,实在算不上一个多么有趣的人。

      好在研究所里头发浓密的男教授已经不多了,况且他还是个长得好看的。

      陆教授身上疏离的气质被冠以东方男人独有的神秘;精致眉眼让人倾心,一副眼镜遮住神情中三分寡静,云飞雪落似的,就算看一头母猪也恰似透着深情,像极了许多姑娘年少美梦中那一个无缘的情郎。

      而事实上,陆教授已经不年轻了。
      前年他踏入三十大关,忽感人生境界不同,眼看身边诸多好友饱受人世苦难,历经青年成家,中年阳痿,老年早泄,福灵心至之际,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开始信起佛来。
      他倒也不急着出家,只是闲来无事,往办公室的靠椅里一坐,左手拎一串佛珠,右手捧半杯苦茶,云淡风轻与你研讨半刻,宛如一副泼墨山水画,背后再放上低沉佛乐二三,便是准备为科学仙去的模样。

      当然,解放过思想的西方女人从来不在意科学的真理是被写进了历史的书本还是挂在男人的下半身上。

      在许多女人眼中,陆教授一米八八的个头、工笔刀精雕出来的五官乃是上帝的恩赐,她们充满信心地相信,禁欲者的狂热其实生而隐忍,即便陆教授看上去凉薄冷淡,谨慎严苛有如身患男性隐疾,但只要到了床上,他一定别有一番风情,不仅箭无虚发,精准定位,超长待机,如今隐忍不发,只为有朝一日厚积薄发,一炮惊人。

      女人们为陆教授辗转反侧,浪荡者欲/火而焚身,隐忍者身患妇科疾病。
      她们眼神中大多带着三分多情,偶尔有胆大包天的与他调笑,陆教授握着自己的杯子,回答也十分动听——感谢好意,可我既不唱歌,也不泡吧,烟酒大/麻不沾,除去手里的研究课题只好一杯苦茶,如果你有二级研究员证,可以来我的实验室与我探讨佛法,独立制图是必须的,记录数据要精细,一小时两百八,超过五点包晚饭,没有茶水小点心。

      业内人士那时普遍认为,陆教授这一番话助长了多地偷办假/证的歪风邪气。
      那位留学阿富汗的日本老板贼眉鼠眼,直到被抓的前一刻仍然坚称自己为女性幸福做出了杰出贡献。

      陆行州共事多年的亚洲女教授不属于这个范畴,她觊觎陆教授多年,眼看自己即将步入婚姻坟墓依然没能与他春风一度,内心其实也有苦楚:“陆教授,看在我下星期就要结婚的份上,喝一杯吧。”

      陆行州白玉似的脸上泛起一点忧郁神情,他抡圆了胳膊,用细长的手指比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圆。

      女教授喜出望外,看着他问:“您的意思是,我们今晚上花好月圆?”

      陆教授微怔,连忙摇头低声纠正:“不,我是说您的脸今天看上去仿佛有这么大。”

      终于,女人不再邀请陆教授喝酒了。

      陆教授乐得自在,他戒酒多年,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他研究生时期与人喝酒,上了不知哪个女人的破床。
      那时一夜醒来,陆教授望着满床的狼藉,曾经想,如果这样,那便婚了吧。
      可不幸的是,那女人没有再出现过,临走前留下两张百元大钞,被窗台上的晨风一吹,吧嗒一声甩在陆教授白净的脸上,剩下一点儿玫瑰花的香,像是欲望夹杂在金钱和酒精里最原始的味道。

      陆教授彼时还不是教授,人们那会儿还习惯称呼他为校草。
      陆校草通过镜子看见自己身上几道暧昧划痕,还有嘴角莫名的红肿,第一次回想起好友李文瀚的胡诌来。
      他说,你来到这世上,总会遇见那么几个女人,生你的,养你的,爱你的,恨你的,还有无关痛痒却让你惦记的,她们大多有些可爱,谁让她们是女人呢,但里面难免也有一两个坏的,你得小心提防着,女人难过了可以哭,男人难过了却只能喝酒,而你酒量太低,没有难过的权利。

      于是后来,陆校草成了陆教授。
      那一夜掐头去尾的记忆,成了他过往里的一个荒唐。

      在李文瀚问他有没有后悔时,他大多时候会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后悔。”

      李文瀚没觉得意外,于是也只是拍着他的肩膀感叹:“我懂你,咱们男人呐,一辈子哪能没有一次管不住下半身的忧郁。”

      只是陆行州沉默一瞬,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不,我后悔的是当时没有把那女人锁起来。”

      李文瀚呆若木鸡,看着好友的侧脸,很是伤感地想:阿弥陀佛,学海无涯,看来曾经超凡脱俗的陆教授到底还是被知识残害了。

      上个月,陆教授的继母刘女士带着他父亲肝癌的消息来到美国。

      陆教授剥着不远万里从中国赶来的大红橘子,像是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少。

      继母没生过孩子,她年轻时是唱歌的,说话自带三分娇嗔,如今年纪上来,难免显示出一点儿美人迟暮的伤感来。

      但这伤感是妩媚矫情的,陆行州犯不着,他连女人的内衣都不会解,自然很难去解她们老去的忧虑。

      所以他只能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李乾泽,好让自己看上去真情实意一些。

      李校长今年八十有三,这次公派来美国学术交流,从人类的寿命而言,应该是最后一次。
      他两鬓斑驳的白发牵扯着一张真诚的老脸,像许多年前,他抱着陆行州亲生母亲林潼尸体大哭时的模样。

      陆行州的母亲是李校长一手带出来的女学生,研究能力出众,长相清纯,只可惜思想觉悟不高,辜负国家多年栽培,为个男人从二十层高楼一跃而下、早早投奔了主席。

      李校长如今年事已高,看见故人的孩子、想起旧事难免有些叨叨絮絮,险些忘了这次过来的目的,直到两杯苦茶下肚,尿意乍现,他才想起邀请陆行州回国任教的事情来。

      陆行州这一次倒是没有像过去那样坚定的拒绝。
      看着继母那双局促不安、颤抖着的手,他点了点头,轻声回答一句“成”,像是没有一点儿挣扎,如一个真正的三十二岁男人,轻描淡写便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陆行州在美国的导师戴林得知他即将回国的消息,神情伤感而惋惜。
      这位禁酒多年的老教授难得能有机会借酒消愁,他早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夫人乃是位典型的中国妇女,深谙御夫之道,养了一只毛色滑亮的藏獒,不爱叫,只爱没收家中方圆十里内的酒精物品。

      陆行州没舍得剥夺自己导师最后这一点乐趣,打开手中的伏特加。
      两人坐着对酌,看着窗外的月色,回答得十分平静:“我来美国的时候,没有过犹豫。现在我要回到中国去,心里也想不出应该有什么牵挂。您说过,人生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犹豫中。我的生命不比大多数人长,我的决定应该也是这样。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活着,离开总是无法避免的。”

      戴林听完他的话并不回答,只是轻声叹气。
      他曾经试图将自己一百八十斤、笑起来犹如小儿麻痹的女儿嫁给陆行州。
      他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天性冷漠,虽然心中存有科学的真谛,但如果没有旁人的撮合,极有可能会孤独终老,八十来岁咽气在某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最终尸体被媒体曝露,以社会新闻的方式登上报纸,奔走相告之后被学生们哭着瞻仰。

      所以他惋惜道:“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有了新的研究成果,你的工作和学习能力我是知道的。只是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陆,你对一个地方没有牵挂只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眷恋,不要包裹住自己,不要让自己活得太孤独了。”

      陆行州想到导师女儿那张偌大的脸,下意识捂紧了裤腰带,点头答是。
      他其实并不害怕孤独这样虚幻的东西,陆行州的害怕向来很具体,比如睡了他留下两百美元的陌生女人,比如导师女儿那张看见自己便充满春情的脸,再比如那只吃完两盆鲜肉依然流着口水的老狗。

      好在他也还年轻。

      陆行州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整理完过去十四年的行李。
      回国的航班是李校长为他精心挑选的,老校长说这个航班空姐美得最直观,制服曲线平滑而丰满,最符合他们这些搞学术的人口味,而更重要的是,学校可以报销。

      李校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严肃神情。
      他以长辈的身份规劝陆行州,教导他既然决定回到祖国怀抱,就一定要学会如何正确地薅社会主义羊毛。
      他作为老革命,时日已经不多,以后的路数还要靠他自行摸索。

      陆行州挂上电话,站在机场的大厅看天空,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美国的天空一如以往的蓝,从大厅的玻璃窗里往外看,到处都是一片空荡而单一的蓝,万里无云;中国的天空,相比之下就要生动许多了——挂着风筝的最漂亮,飘着落叶的带点儿凉,偶尔冒着黑气的下面或许会有一个破旧工厂的老烟囱,哇啦啦吹起来,不一会儿就会随着云往另外的地方跑开,只有小孩儿互相打闹的笑声一直在。

      陆行州把左手的佛珠藏在袖子里,只露出高领毛衣上的一张脸。
      他细长的黑色发丝落在额前,随意搭在眼镜的边框上,衬着常年偏白的皮肤,像冬日树梢头上的三分白雪。

      不远处的女人还在试图用手机偷拍他的侧脸。
      那女人将自己埋在大大的围巾里,似乎也是知道害羞的,只可惜动作怪异,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像极了一只患上小儿麻痹的土拔鼠——僵硬而多情。

      陆行州对爱慕的眼光大多时候习以为常。
      前两年他去洛杉矶演讲,曾有男人向他告白。那人说,你是天使,也是恶魔,你有着最冷漠的脸和最炙热的灵魂,我想,你需要有个人爱你。

      陆教授从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情话,感动之下便决定打断那人的腿。

      而那之后,他开始信起了佛。

      研究所里来送行的同事来得有些晚,都是些平日里有交情的苦命人,旁边跟着几家学术报社的老熟人。

      这些家伙早年质疑陆行州的能力与年纪,到现在,他名声渐起,又开始与他惺惺相惜。

      在陆行州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头脑强悍却从不脱发的东方教授终于走了。

      陆行州办理完登机手续,发现不远处的女人依然在坚持不懈地打量着他。

      那女人实在还很年轻,大圆脸,小矮个,一副巨大的墨镜架在脸上,整个脑袋包在深蓝色毛绒围巾里。如果不是她旁边的男孩儿,他或许会觉得她也是个孩子。

      那个男孩儿相比之下要讨喜许多,甚至有一张让陆行州觉得亲近的脸,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偏着脑袋小声问他身旁的女人:“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偷看那边的叔叔,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吗?”

      “当然不是,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出门在外,我们不能够以貌取人。”

      “但你比小舅妈还喜欢看好看的男孩子,我觉得那个叔叔没有我好看,那些来送他的人也不好看,衣服全是黑的,看上去比小舅舅还凶,关键他们全部没有头发。”

      女人捏住小孩儿的脸,低着脑袋,只露出半个光洁额头,回答得小心翼翼:“你不懂,他们应该是盗取了国家机密的高科技间谍,手里有枪的那种,没有头发是为了任务方便,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陆教授看向两人煞有介事的模样,停下脚步,手中的动作微顿,沉默一瞬,迈步向一旁的柜台走去。

      地勤小姐也是个亚裔,见到陆行州,扬起极具专业素养的笑容,低头与他交流一阵,忽然轻声笑开,随后起身走到小个女人面前。

      女人刚从孩子亲昵的耳语中抬起头来,抬头望见地勤小姐手中“无人陪伴儿童”的小马褂,眼神手足无措,尴尬地摆手,拉起男孩儿的胳膊轻声开口道:“这是我的儿子,他不是无人陪伴儿童。”

      地勤小姐笑意不减,只是将小马褂套在女人的胸前,指了指陆行州的方向,温柔着回答:“那位先生说这是给您的,小朋友。”

      女人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马褂上黑色的小王八,微微皱眉,轻声咳嗽两声,脸上微微发烫,心情开始变得不怎么美丽。

      可陆教授觉得挺好,继续迈步走向身后的候机室,甚至眼角带笑。
      他想他们不会再见,三十二岁男人的玩心毕竟是有限的,他坐可以报销的头等舱,况且,他还是个信佛的。

      飞机落地的时候,北城的雨正巧停了。
      来接机的人是陆行州的妹夫李文瀚。

      李文瀚这些年时常飞去美国看望陆行州,每每体会到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他内心都有愤慨,如今得知陆行州回国,心里很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喜悦,像是预示到陆行州也将与自己一样英年早婚,半只脚踏进人生坟墓,成为众多中年发福、秃顶脱发的男人之一。

      李文瀚一向有远见。
      他和陆行州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从小便懂得曲线救国,穿着陆行州的高档裤衩撩拨他心智未开的妹妹。

      这对夫妻臭味相投,凭借自己独树一帜的蠢气,二十多年过去,依然坚持凑在一起烂铜配破锅,不为社会进程添堵,有如一对生死伉俪。

      陆萌抱着自己五个月的肚子坐在车上,脸色凝重,仿佛身怀一个英勇而伟大的地雷。
      她看见陆行州上来,将手里的金毛幼崽递过去,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轻声叹气:“哥,你真是过分,三十二岁的人了,竟然还这么好看。”

      陆行州看着手里半斤带毛的肉,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来。
      他自幼告诉自己这个妹妹不要以貌取人,尤其长成自己这样的,更要小心,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心理变态或是人格缺爱。

      李文瀚通过后视镜露出两颗光洁的门牙。
      开口也有些戏谑的意思:“青大那边,你什么时候去报道?”

      陆行州弯腰将幼犬放在一旁,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推,语气冷静:“再等两个月。程序还没有走完。”

      陆萌撑着胳膊过去,转着一双豆大的眼,开始苦做情深:“哥,这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不要它。爸爸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他上个月去庙里,那老和尚口无遮拦,居然说你早就有了孩子,爷爷怕你得了疯病,说是至少让你养一条狗。说到底,我们都很担心你,哥,真的,你太孤独了。”

      陆行州觉得自己没法儿和这些人沟通。
      他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年满三十尚且未婚,心理、生理机制皆正常无比,没有丁点报复社会的打算,连手/淫的次数都保持着十分健康的频率,为什么身边却偏偏有这么一群人,未雨绸缪,挨个真情实意地排着队来感叹他的孤独。

      陆萌没有得到回答也不难过。
      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开始小声试探着问他:“哥,你还有两个月才到青大入职,不如帮我去带带学生吧,你见多识广,孩子和老师们一定特别喜欢你。”
      她这一句话说得过于欢欣雀跃,很难不露出她有所图谋的生硬。

      陆行州从来不觉得孩子可爱。
      在他心里,孩子是一个十分可怕的生物种群,他们心智未开,随心所欲,创造力与破坏力以高得离谱的正系数同步增长,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陆萌。”
      陆行州终于又一次开口,喊住了自己的妹妹:“虽然你有身孕,但你不能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喜欢孩子。这就跟你虽然喜欢吃猪肉,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金屋里藏了母猪是一个道理。”

      陆萌多年与毫不讲理的孩子做斗争,对于陆教授这样专讲道理的知识分子,她应付的很是自如: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我现在这个班级不一样,孩子们都很可爱,班长尤其有意思,他和你小时候长得特别像。和我一个办公室的班主任人也很好,她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大美女,一米七的个子,腿长一米二。”

      她的话说完,李文瀚率先笑出声来。

      陆行州脑中常年有一张精准的数字刻度表,听完陆萌的话,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他无比严谨地开口回答:“按照你的描述,你这位同事应该属于残疾。陆萌,我有自己的交际原则,如果我猜的没错,在你试图给我介绍二十岁女画家,三十三岁作家,以及四十四岁农民女企业家之后,这次,你决定给我介绍的是一位残疾人朋友,对吗。”

      陆萌捂住胸口,眼中带着委屈的泪,声音很是愤愤不平:“不,她不一样,真的,哥,我这个班主任同事和过去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有内涵,还有爱心,她吃进口带标签的大个儿鸡蛋,最关键的是,她叫张爱玲!”

      陆行州深吸一口气,抱起身旁的幼犬,一人一狗互相打看三秒。
      在这三秒的对望中,他决定收下它,他会将他放在自己冷清的家里,给他所谓的“爱”,而且,从今天起,他要给它取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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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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