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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陪你一起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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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的妖,邪恶的邪。”挽云道:“本没有名字,你问我,我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宗白更加迷惑了。
挽云看着宗白困惑的目光只有解释道:“心本纯正,奈何遇到妖邪,若欲胜过妖邪,唯有以妖邪对抗妖邪,而即便胜了,难免自身亦被世人认为妖邪,所以需得固守本心,牢记自己的初衷与坚持是为了什么。”
挽云到书桌前抄书去了,遗宗白在那里长久呆痴。
晚间宗白将抱月摘星赶走后,请挽云睡自己的床,自己睡木塌,挽云笑了笑,也不推辞,就此睡下。
宗白有许多话要问,终究忍了。
第二日晨起抱月进来,发现挽云睡了少爷的床,少爷睡木榻,当下怒从胆边生,趁少爷出去的当,对挽云冷笑翻白眼:“你也不怕这床折了你的腰!”
命挽云打水扫地,趁不注意朝挽云脚下使绊子,摔得挽云一身脏污,再狠力踢了两脚,命挽云站起,点着鼻子训斥责骂。
挽云只静静听着,什么也不说。
稍会儿宗白回来,瞧了挽云形状,立即上前拉了挽云的手,心疼问:“这是怎么了?摔了?抱月!快准备洗浴用水,再取了我衣服来,服侍挽云沐浴换衣。”抱月恨得无声,只得着手准备去了。挽云清平宁静,什么也没多说。
宗白觉得自己被挽云的性情迷住了。移位思考,若自己出身富贵,被人——那么欺辱了——又沦为小厮,心头怎么也过不去的。羞耻无颜自不必说,愤懑伤心是免不了的。但遭遇显然在挽云身上没落下任何痕迹。他清清亮亮地笑着,温温和和地说话,安然于环境的变迁,仿佛这遭遇是自然而然的生命历程,不慌不恐不忿不恨不怨,太难得了,而瞧挽云的年龄,应该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因问:“你多大了?”
“十八岁。”挽云答。
宗白愣了,他觉得挽云怎么也比自己小,谁知年龄竟比自己大,他不肯承认,就不再多说了。
他们一起在桌前抄书。世间最烦恼的抄书事竟成为人间乐事。宗白抄了半页纸,不由转头看挽云,挽云柔和的侧颜、秀雅的身姿,简直是人间最完美的画,不,画也只是一霎那的神韵,怎会如此生动,鲜明,多变?
他看着看着,心眼里就全蕴了笑。
挽云也大大方方地,由着他瞧,还转头向他笑,这么一笑,就把宗白笑不好意思了,遂起身拉挽云去园子里散步。
花啊,草啊,楼台,夕阳,目之所及,没一样不能说不能聊的,宗白这么多年就没说这么多话过。挽云款款地笑着,他说什么便陪着聊什么。
挽云赞赏怡园步移景换的布局,宗白说:“这园子是按家母的意思建的,以前我娘在时,每天拉我到园子里来教导仆人修整花草,维持最好的景致,如今都由我来做了。我喜欢这里,便搬进来住,每日里作画、读书、散步、钓鱼,就觉得娘还在,一切还如往日的温暖安宁。”说着忧伤起来。
挽云慰道:“想来你真是幸福,可以凭借园子感知母亲的存在。园林便有这好处,可将主人的精神、对生活的理解存留下来,不管多少时光过去,都可亲近,可思恋,可钦慕。如你的绘画一般。不似音乐,过去了就没有了,无据无形,我特别想念我的弹琴师父,可异日再追想,连凭介都无。”
“可是我听过你的音乐,震颤了,也记住了,那记忆永生不忘。”
“快忘了吧。”挽云笑道,“这么一说我都羞愧了。我师父说,琴音应清旷雅致,高蹈超脱,修身养性,可我一任情感的放纵宣泄,实在是错了。”
宗白道:“不可能忘。你若想抹去那个记忆,除非再弹一首,以新换旧。”
挽云笑了,转头一想:“也罢,回去我再给你弹一曲,你记这个,忘了从前的。”
那一曲甜美舒适,清新雅致,有世间所有的欢欣,生命在春光的枝头上绽放,一切都是好的,可爱的,明朗、自然,恰是挽云应有的样子。
宗白恍惚就觉得母亲重现面前,在竹叶窗棂前向自己温温和和地笑。琴为心声,母亲总是那么说,可是自己偷懒逃避学琴,即便母亲弹,也未曾认真专著听。若时日重来,他定好好地听母亲的琴,让母亲的心在这个安静的园子里不那么寂寥。
挽云的容颜也不知哪里像母亲,或者说像母舅家表兄弟——诗书琴画中长大,一身皎洁风骨,举止翩然若仙。宗白幼时只随母亲去过一次谢家,谢家人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美好的记忆,奈何父亲因为政事与谢家翻脸,两家再不往来,母亲也忧郁过世。念及此,宗白说:“挽云,不管你从哪里来,想往哪里去,你就留下来,在我身边陪着我可好?”
他发自内心地这么说,他自小至大还没有过朋友呢。
挽云长长的眼睫毛扑闪了一下,点了下头,没待他再说什么,外面仆人报:“老爷回来了!”
以往宗白听到老爷二字都会激灵哆嗦,可今日宗白的情绪沉浸在挽云答应陪伴的欢畅里,从容更衣,满面含笑,觉得人间就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不能逾越的,一如挽云,任何经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挽云在旁边问:“我的来历你怎样对你父亲讲?”
原来挽云担心这个。
“不讲。”宗白一笑,去见父亲了。
宗白心里有数,是因为父亲对他的仆人从没关心过。自打他与继母发生不快搬到这个园子里来,继母就对他不闻不问,下人们自然有眼色,不敢多事告知父亲他捡了一个仆人放身边,那样就将继母的疏于照管也牵连进去,阖府不自在。
宗白行礼见过父亲,见父亲的神色倒如常,没有生气或疲累不快的样子,看来这次贵妃没作幺蛾子,父亲差事顺利。
宗铎目光扫过五个儿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宗白身上,宗白心一慌,难不成真要问到挽云头上?以父亲的手段,挽云若不说实话,可有的苦受。
宗铎却是对长子宗智开言:“智儿,你和白儿留下。”命其余儿子退下。
宗铎的五个儿子中,只宗智和宗白是过世的原配夫人所生,宗白稍放下心,看来父亲这是要说一些关于母亲的事。
兄弟二人落座,宗铎问宗白:“你今年有十五了吧。”
宗白道:“回父亲,到今年九月孩儿就满十七了。”
宗铎“哦”了一声,叹气道:“你母过世后,日子竟然过得这么快,我还记得那年为你赶走读书先生打你的事。你可为此记恨爹吗?”
“爹这么说,让孩儿无地自容了。孩儿顽劣不读书,原该教训。爹是为孩儿成才。”
“这话明白。我这五个儿子中,四个随我习武,只你自幼身子弱,你母亲做主让你习文,你天资聪颖,父亲原是期望你成为管仲孙武一样的人才,你却只喜欢画画。”
“孩儿不孝,愧对父亲期望。”
“现在便有一个你孝顺的机会。爹前些日见到了云太师,言谈间听说你擅画,云太师便提出可收你为义子。云太师琴棋书画皆为当世高人,你能拜入他门下也是你的福气了。”
宗白惊愣抬头。宗铎已道:“已经定了,下月初二你就抵京。若拖延了,云太师会误解不快。此番进京服侍在太师身边,你需小心乖觉,凡事顺从,别使性子,否则爹爹也保不了你性命,稍有差池,怪罪下来,一家人都会被牵连,此中厉害想你也明白。如今跟你的都是谁?”
“宁祥、抱月、摘星。”
“怎么只有三人?”宗铎皱眉。
“原有八个的,孩儿因不顺意给退回去了。”
“没再补上吗?你继母真是太不关心你了。”因命三人进来。看了一遍,对宗智道:“你从府兵里挑五个中用可靠的给你弟弟。”
宗智应了,宗白也就遵命退出了。
一路上宗白觉得怪怪的,说不上忧,也说不上恐,只是觉得心内不舒服,闷闷回房,仰床上发呆。
抱月对犹自抄书的挽云说:“别抄了,不用了。”声音也是忧愁的。
挽云停笔。
宗白在床上说:“都烧了吧。——我写的都烧了,挽云写的留着。”
挽云将所有的字纸都放进了火盆中。
看着火苗亮目地燃烧,宗白觉得自己的过往也都燃尽了。他问挽云:“你打算去哪里?”
挽云停了一下,转头对他说:“我和你走。”他的语音清平,看宗白的目光里有柔和之色,让宗白一恍惚,觉得挽云好像变了一个人,那感觉,就像不再是自己强留下来的小厮,而是与自己亲近的一个人,朋友?
他应允了陪他,就真的陪他了,哪怕他将去往京城,住在云太师府。
宗白的心忽悠一热,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被一个同龄的人安慰,还愿意与他同赴未知前程。
母亲告诉过他,若实在无法与那三位兄弟相亲,就结交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那样长兄顾不到你的时候,心就不孤单,在世间行走就会多一份力量。——原来真的是这样。
可是他对挽云还不了解,他们方始相交,他不知他的来历、他的遭遇、他此生要走的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宗白想着母亲的话,些微迷茫地看着挽云,看挽云美丽、温和、又蕴含着亲切的眼睛,那双眼眸那么清亮澄明,好像可以看到内心——当然并不能够。
因出发的日期定在五日后,抱月摘星开始收拾衣物,这个带着,那个留着,忙得四脚朝天的。宗白只一边看着,跟旁观别人的生活似的。
挽云给他端茶送水来,神情安静,一句多话也没有。可是他的动作明显多了温柔,好像,还有怜悯?
做云老贼的干儿子,唉,宗白不再多想,跳起来,命请武术师父来,继续学习拳脚剑术。他练得发狠,汗流浃背,披星戴月。抱月劝不住,使眼色让挽云劝,挽云说:“让他练吧,总有个事做,有个发泄。”这话听在宗白的耳中,不知是安慰还是同情。
过两日,宗钦来,满眼爱意地深看一眼挽云,转头讨好般对宗白道:“你此番进京,挽云给叔留下吧,叔一定照顾好他。”
宗白道:“我带他一起去。”
宗钦傻了眼:“你带他?”手摸宗白额头:“我亲侄儿,你脑子没糊涂吧?你上京做什么去了?就给太师白当干儿子?哪有这等美事?那大家不都抢着去,五个兄弟怎么会轮到你?”
这也是宗白一直心不安的,因问:“那为什么轮到我?”
“因为大家都不爱去呗。叔告诉你,这太师明着是收干儿子,暗地里嘿嘿,弄那个龙阳之好,他的干儿子都是仗着这个才当官捞好处,耀武扬威。你若带挽云去,不是平白给自己带个对手吗?有他在,你能得宠?”
宗白瞪住宗钦,忽地一拍桌子:“你胡说!我是我爹亲儿子,我爹怎会让我——”宗白的手攥住,攥出青筋来。忽然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意思——
五个儿子就他不能带兵打仗,他可不是最没用的那个?
这也算物尽其用?宗白咬紧牙根。
宗钦道:“不让你让谁?智儿老大,不可能,底下四个就你没有亲娘,让旁人谁去那当娘的还不把大哥哭死。”
宗白只瞪着眼不做声。宗钦见宗白这个情状,不敢再多说,只道:“你慢慢想明白啊,明儿个叔再来。”
好一会儿,抱月小心地过来:“爷,二老爷没准瞎说呢。你跟镇国公王家小姐订的亲,老爷若送你去做那个——对镇国公也没法交代啊。”
宗白忽然转向挽云:“你说,我二叔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云老贼的干儿子是不是都是男宠?”
挽云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有明显的忧伤同情,停了一下道:“你若不想去,那就逃吧。”再加一句:“我陪你一起逃。”
宗白忽然就将桌上茶壶茶碗全扫在地上,碎裂声响中,眼中转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