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37、祸心

　　光阴如水，倏忽来去。

　　算来已是我到人间的第七日了，腿上渐渐有了力气，倒也勉强可以稍稍走上几步路。

　　于是，我同苏承说，我该走了。

　　苏承闻言脸色似乎白了些许，嗓音有些喑哑，他问，“这样快么?”

　　我点头。

　　苏承叹了口气，沉默须臾，并没有劝阻，他说，“阿凝，你稍待片刻。”

　　语毕，苏承转身离去，再回来时，背上已然负了一张七弦古琴。苏承的表情突然间变得很忧伤，一如春末最后一片荼蘼花凋零时的哀戚，他说，“阿凝，我送你。”

　　我迟疑了下，终究是没有拒绝。

　　残月初起，月色如银，洒在海面上，留下粼粼波影。

　　有风轻拂，携了丝丝潮气，汐水时涨时落，大海深处偶有几个浪头翻起。

　　苏承卸下琴，顾自寻块岸边的礁石坐了，取琴放于膝上，轻拢慢捻抹复挑，泠泠乐音便于十指间倾泻而出。

　　月色浅浅洒在他身上，为白衣渲上了淡淡柔和的光芒。苏承眉眼微垂，唇边一抹浅笑，倾城无双，诱人心驰神往。

　　他开口，语气中带了丝几不可见的哀求，“阿凝，我有一首曲子想赠予你，听完再走吧。”

　　我望着无垠苍茫的海面，心中百感交集，我说，“好。”

　　苏承弹得很好，那曲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缠绵悱恻，旖旎缥缈，却在最精彩之处戛然而止。

　　苏承含笑看着我，目光极尽温柔，“阿凝可听出了什么？”

　　“有些忐忑，遗憾，和……渴望……”我并不懂琴，于是有些踯躅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苏承道，“阿凝，曲中意便是我之意。”

　　我莫名，却又听到苏承忽而换了副语气，淡淡的，“陛下来的这样快。”

　　蓦然回首，却见君御一身玄衣沐在月光里，他背后，却是有着不少人。

　　苏承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放下琴，起身负手，微微笑笑，道，“端，阿翊，陛下既来了，我们理应好好招待，略尽地主之谊。”

　　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传来，君御他们顷刻间已被团团围住。谢翊谢端皆是一身甲胄，格外英挺的样子。苏承对上君御的目光，淡声道，“陛下，将计就计不是只有您一个人会用。”

　　心底传来一丝寒意，我苦笑，由是真的对苏承失了望。我想问他究竟拿我当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苏承温声道，“陛下可以在臣身边安排细作，臣自然也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好的报答一下陛下对臣的一番苦心，回赠陛下一份大礼。”

　　君御闻言却是笑了，极是云淡风轻，“既如此，朕认输便是……”

　　苏承面上无甚表情，“微臣惶恐，不明陛下何意?”

　　苏承说，陛下您这是想干嘛？想玩些什么花样？

　　其实倒也怪不得苏承怀疑君御别有用心，说来宣帝陛下这认怂认的也忒没诚意了些，那语气就跟说“那朕就勉为其难接受你们的投降”似的，谁受得了这么有底气的认怂啊！

　　宣帝陛下一副高士风流的姿态，语气半讥半讽，“惶恐?苏承你是怕了?造反都做的出来，怎的这般胆量竟无了？”

　　苏承不置可否，只淡淡威胁道，“若然陛下想要少受些折辱，安分的配合臣便是了。苏承虽鄙薄些，还是明白‘可杀而不可辱’的道理的。”

　　君御微弯了唇，“不知苏承你要朕如何配合。你要以下犯上给朕上枷锁么?”

　　“臣不敢。”苏承漫不经心的说。

　　空气有那么一刹那停滞了，君御对上苏承的眸子，一个风流蕴藉，玄衣矜雅，一个温润如玉，白衫清贵，却都是这世间难得之景。

　　君御忽的笑了，曼陀罗般带着蛊惑，与此同时腰间的佩剑已然出窍，寒光微闪，流风回雪般的动作，须臾便破开了一道缺口，直直朝着苏承刺来。

　　那一刻，我脑中猝然浮现出另一个素衣清雅，如玉琢磨的身影，下意识便挡到了苏承身前。

　　等我回过神时，君御的剑已然刺入了我的肉中，我不由倒吸一口气，眼泪登时渗了出来。很奇怪，那一瞬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却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你妹的君御，剑那么好劲那么大干吗？真他妈的疼死老子了!

　　我含泪抬首，竟是撞入了君御不可置信的眸中，他的神色有些狼狈，终究是没有更深一步刺下。

　　微雨何等利刃，若是君御想，我是断然拦不住他的，可是，他却弃了剑，失了从容气度。

　　他附在我耳畔，笑得苍凉，“洛凝，原来你这般欢喜苏承，即使他那样利用你，你也能为他从容赴死……”

　　那一日，君御被俘。那个意气风发的狡黠少年郎，那个自负的年轻帝王，终归铩羽。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管怎样说，如果没有我，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可是，那一刻，苏承同夙未何其相似……夙未，于我而言如父如兄的夙未，我怎么可以让人伤到他。

　　苏承接住我，抱着我的双手有些颤抖，他嗓音微哑，“阿凝，你怎么可以那么傻……”

　　鲜血洒在近岸的海域，渐次晕染开，如夕阳残照，凄美艳绝。

　　我忽而有些厌倦，伤口很痛，但更锥心刺骨的是君御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那样的伤。

　　我余了力气死死攥住苏承的衣襟，咬牙切齿，“苏承，你又利用了我。”

　　苏承沉默，许久方道，“阿凝，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你一开始便被人引到了错误的方向上，所以不管怎么走，都是错的。谁包藏祸心，原来你竟是看不出么？看来，我终归是输了……”

　　他低声有些委屈道，“阿凝，这一次，你真的误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