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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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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寒心已经好久没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了。
腊月一至,山庄的生意也不如往常多,送走一批交于太原守军的兵甲之后他便闲下来,摸一摸脉搏,仍是气若游丝之态。他不能运内功,重剑提不起来,轻剑也过不了六七招就开始气喘吁吁,不得不单膝跪地,以剑勉强撑住身体。
“寒心少爷,您歇会儿吧,”老仆叶复在旁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您等等,我这就去请裴姑娘。”
“不用了。”
“……少爷?”
“叫人把书房笔墨备好。”
日复一日,没有燕回风的消息,他那些同门比他先走一天,也不曾看见他,叶寒心便不死心地一再要人打探,哪怕只是知道他到了哪里也好。叛军残部虽非精兵却也来势汹汹,一路又联系其他残党强征壮丁,滚雪球似的从一万人变成五万有余,代州再告危急。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叶寒心除了下令将代州附近的叶家粮仓打开以支援守军之外别无他法,每想起燕回风一次,他便要出门去看看时辰,却是将将过去一刻而已。
笔墨是拿来写信的,写给燕回风,每日都差信使快马加鞭送去苍云堡,尽管叶寒心连燕回风究竟到了哪里都不清楚。必是怕他真的追来,燕回风十之八九脱掉军装换了装束,离开杭州后便音讯全无,纵使叶寒心下多大功夫也没得到半点讯息。叶寒心便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觉得日子会有这么难捱。
叶观澜盯着棋盘上的昨日残局若有所思道:“青琛,你说叶寒心他是不是真的害了什么病?”
“是害了病,”裴青琛双手捧起一杯热茶,“心病,裴元师兄都救不了的心病。”
“只有燕大哥能解么?”
“还要看叶公子自己愿不愿意解。”
说是心病,更像是心魔,叶寒心已经有五六日没怎么讲过话了,常常看了账目写完信,便坐在窗前看着一枚碎裂的剑穗出神。剑穗是从前他送给燕回风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他说这是定情信物,代州一别,他没再见过这东西出现在燕回风身边,以为丢了,或是被他扔到不知名的角落,却没想玉已碎,燕回风仍旧收着,就放在他那封信下面。
怕只怕人也如玉,碎玉扎在手心痛得皱眉,却又舍不得放开。
“师兄,燕帅来信了。”
“你看吧。”
“你不看?万一有……有他的……”
“他会回来的。”
叶观澜垂眸,信还是没拆,放在叶寒心书房的桌角,和一本棋谱一起蒙尘。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狼牙残部拼死抵抗,如滚轮一般不停歇地想要攻下代州城,苍云军、天策军皆损失惨重,城池摇摇欲坠。战场之外,谁也不知道燕回风是不是已经被埋在了雁门关从未融化的雪里。
“燕将军,长孙大人下令撤退!”
“这时候退什么?等着反贼压上来吗?不退!”
“燕将军,是天策府援军到了,再不退我们就失去撤退机会了……”
“将在外君令尚有所不受,向西突围,我不说退,谁都不许后退一步。”
腊月二十二,这是苍云与狼牙军最后一战。燕回风与其他三位同门率部死守代州,已经在此苦战了十三个日夜,折损已达三分之一,而狼牙军尚有八千余人驻扎在城外。燕回风两日没合过眼,天策援军一到,这殊死一战便将终于有个了结。寒夜漫漫,大雪满弓刀,燕回风的目光落在军帐中的地图上,不免想起叶寒心来。
他此刻在做什么呢,真的在看棋谱,或是同他三两好友在苏老板的酒楼念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亦或者还在想办法解了自己的药性在赶来的路上。燕回风苦笑一声,忽然听得帐外号角声再起,立时定身提起盾刀冲出帐外。
山河未定,不敢讲儿女私情。如果还能活着,他定然要以战胜者的姿态去见叶寒心,若是马革裹尸还,也算他一生不负苍云,不负大唐,不负家国。
“狼牙反贼听着!尔等不过八千有余,已被我苍云天策两军包围,绝无突围之机!燕帅宅心仁厚,知你军兵士并非皆是自愿参战,若愿投降,我等便放你们一条生路,许你们卸甲归田,绝不追杀!”
“我等绝不追杀卸甲归田之降兵!”
“我等绝不追杀卸甲归田之降兵!”
战鼓急促,破阵乐起,狼牙军仅稍作抵抗便通通放下武器投降。燕回风抹掉脸上血迹,将狼牙头领的首级挑在刀尖,马蹄下遍地尸骸鲜血,未燃尽的火焰映红两军将士寒光铁甲。
“回禀燕帅,代州之围已解,狼牙气数皆尽,敌首已斩,我军大胜!”
“将军,今夜能不能……”
“传令下去,今夜军中不禁酒。”
趁着手下兵士纷纷聚在一起庆祝,燕回风便趁人不备回了自己住处,想稍作歇息便去收拾行李。信使正站在帐外,似是刚到,气息尚不稳便走上前来:“可是燕回风燕将军?”
“是我,”燕回风掀开帘子进帐放下武器,“有事就说。”
“回将军,长孙大人担心家书信件影响前线士气,便扣押了您连日来所有信件,有二十多封,道是战胜之日,再交予将军看。”
燕回风心里咯噔一声:“放下吧,有劳。”
“是。那小的先行告退。”
顾不得身心俱疲,燕回风点起灯,将那二十几封信一一拆开来看,无一例外全是叶寒心的。
“回风吾爱,一别无期,竟连个送别的机会都不予我,委实心有不甘,然无所怨,只恨不能与你并肩沙场,难解此恨,已成梦魇。路途遥远,望君珍重,盼来日相逢。”
“回风吾爱,已有七日未见,不知君是否已至苍云堡。常闻雁门关腊月风雪交加,望君珍重。吾难解相思之苦,便以拙劣画技描你我二人两副小像随信寄之,莫要嫌弃。”
“回风吾爱,杭州今日大雪,又想起那日你我梅间切磋,一时感怀,竟一夜未眠守一株梅开,惊觉相思之意缠绵缱绻,每每夜不能寐。日日思君不见君,从前只当我自作多情,如今便由我厚脸皮一回,你该是有一点想我的罢。”
“回风,听闻十四日又要开战,此信不知能否按时送达,山庄事务众多,恨不能插翅以前往苍云堡为君助阵。说好要做你手中盾刀,这便是我又一次欠你,我叶寒心向来不喜欠债,还望君早日战胜归来。”
“回风,十八日未见,常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离别已是快要一甲子。许是心生窃喜的,你说,这算不算我们这样也过了大半辈子?”
……
“回风,你再不回来,别院里的海棠都要开了,你来时连海棠果都不给你留。”
“回风,我想你。”
信一封比一封短,前面还有些画像之类的小玩意儿,后面便只剩下信纸,却是抄了厚厚一沓情诗。到最后一封,是叶寒心将他留下的信完完整整抄了一遍,又加了几句。
“临安长夜难孤枕,断桥残碑雪纷纷。
画舫煮酒杯犹温,刻骨相思如断魂。
万重心绪言离恨,雨入梦来皆独身。
酒情诗意棋皆在,能待君归共迎春?
叶寒心。”
燕回风盯着那封信许久,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连起来读却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战役的疲累和困倦皆因这二十几封信一扫而光,他找来信纸,匆匆写下给上级的战报,便收起那些信件,闭目小憩不到一个时辰,见东方天边略微泛白,便提起行李准备动身去杭州。
李军医正打着哈欠往外走,见燕回风牵着马从他身边过,霎时清醒:“你又去哪儿?还没回苍云堡复命呢!”
“战报在我桌上。”
“燕回风你抽的东南西北哪阵风啊!赶着回老家娶媳妇儿吗?!”
燕回风翻身上马,侧头想了想:“差不多吧,终身大事。”
“你……喂!”
便是一阵风声,军马呼啸而过,李军医瞠目结舌地望着燕回风的背影,不多一会儿消失在山间,雪上空留马行处。
马上就过年了,李军医想,也许他们复命之后也该跟去杭州讨杯喜酒,毕竟藏剑山庄那般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