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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神 室 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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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这地方真是,不说十年八年,就算两个月没有来过,也会觉得完全变了样子。”
牵马走在隅田川上,赤井望着江户城中房屋的屋顶轮廓,忍不住如此感叹道。即便他们赶到此处时已然夜深,城中的繁华仍然没有丝毫减弱。就算从外围也能够很容易地分辨出哪一块是此刻最为喧嚷的地段,那里的灯火亮得犹如白昼。
当然了,在这个时间点,要论最受欢迎,自然是风月场所当之无愧。
再加上江户近段时间来的风气变幻,此处给人的感觉更是洒脱奔放了,和无论如何都被幕府豢养的长安京不同,江户城则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你的打算原来就是这样啊。”知道赤井的决定之后,琴酒又摆出了那副蔑视的表情。这蔑视在他脸上甚至都算不上是恶意的,仿佛这个人本身生来就是如此,“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更完美的计划,才敢那么肯定地答应岛田半藏。”
“计划这东西,本来就不会是完美的。越是完美的计划,反而越是会破绽百出啊。”赤井答道,走过桥上,他的视线仍然望向那片几乎将半边天空照得透亮的光。
现在卧在他腰侧的这把打刀,名曰“雾烧”。半藏如约在这次交易开始的时候,借了他一把刀。对于雾烧赤井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尽管出自岛田之手的兵器已经筛选掉了市井常见的凡品,然而这把雾烧,也实在是非常普通。
只能说勉强顺手吧。
顺便一提,赤井对于这件事情这么执着,甚至节外生枝地要探求源氏的下落,并不是因为他对岛田能弄来的刀抱有誓不罢休的渴望。要找一把趁手的好刀,途径多了去了。就算他找“那边”的同僚帮忙安排,琴酒大概也不会从一把刀中看出什么。
只是因为这趟旅途最初是由琴酒提起,沿着一路走下去并不坏。另外,工作之外的场合和琴酒相处,这种感觉也挺玄妙的。
而且琴酒也一直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不时对赤井秀一的行为浇冷水罢了。
奔波了一路,赤井此时感觉腹中有些饥饿。虽然是在完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但稍微预建了一下之后将会发生的事,他还是决定去找点东西充饥。进城的关卡并不算是严格,即便来客在半夜中到访。入城后,他便有意无意在街边寻找,最终停在了“浅草年糕”店前。
“不就是普通的炸年糕么。”琴酒毫不留情面地点出了那些食品的本质,搞得店家无比尴尬却又无法发作,刚要辩驳,抬头正与琴酒扫过的目光对接了一瞬,便马上蔫得像掺水过多的米粉团似的。
赤井全部看在眼里。尽管琴酒鼻梁顶端隐隐约约的皱纹,表达着他对这种街边小食并无多少的兴味,但是他没有掉头就走,这在琴酒的身上,就表示着可以勉强接受。
于是赤井无奈地笑了笑,将买两份年糕的铜板放入店铺放置的钱箱中,转过头看着琴酒:“听说是这里的特产嘛,名字也风雅得很。”
“风雅?”琴酒无趣的眼皮稍微抬起了点,“没想到你会在意这东西啊。”
话题马上就要被琴酒变得无趣了,赤井赶紧把话头转走,压着声音道:“能够好好吃一顿当然更好,不过,现在可是要赶时间了。看这天色,再不搞快点恐怕要到‘鸦刻’了吧,在那之后,我可不知道要去哪找‘那个人’。”
“鸦刻”是一句不知谁发明、却流传甚广的说法,正是从那片灯火通明的街区诞生的。指大概凌晨四点左右,因为这时,神室町会成为乌鸦的王国,当生活在夜中的人踪迹逐渐稀少,而第一批早市还未清醒之时,乌鸦便开始聚集啄食繁荣的残余,例如剩菜或者酒醉者的呕吐物。
所以说,要找那个神室町中的“夜之帝王”,一定得在代表散场的鸦刻之前。
“来了!请享用。”年糕的热气伴着店家的吆喝,刚好在沉默正要转化为尴尬的节点将其打断。虽说如此,他递上浅草年糕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的。
琴酒接过年糕,轻轻吹了口气。他冷峻的眼神,就连看着年糕都像是要将它审视个透彻似的。然后才用签子穿起一块递到嘴边,张口咬下。
金黄外壳的年糕露出结白的断面,再中间处,绵密的鲜艳红豆沙馅料懒洋洋地淌出溢出些许。
就在那一瞬,赤井发现琴酒眉间不满的褶皱消失了。
赤井说得没错,赶至神室町的大门时,已经有醉醺醺的人在往外走,幸好还只是少数,大部分人看上去依然沉醉在纸醉金迷的狂欢当中。
这一整座金色的街区拔地而起似的,盈满灿烂的灯火。仰头可见惹眼的巨大招牌,“神室町一番街”——夸张地做成了鲜红鸟居的模样,只不过倘若穿过此处,坠入的不是神明的地界,而是溺人的沉醉当中。
町中靡靡的三味线响奏得有些嘈杂,醉酒的浪人摩肩擦踵,差一点的店中,涂满白粉的歌姬亲自迎送客,更多连门面也混不进的妓女在街边和男人相互拉扯着,不仅是秀丽或苍老的后颈,连肩膀也从领口中露了出来,而她们浑然不觉地发出做作的尖笑声。
“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地方。”根本不理会两边的喧闹,琴酒将手拢在袖中,目不斜视地从正中大道穿行而过。有个喝醉的女人好像想上来挽琴酒的胳膊,却在还没碰到他的袖子时便灼伤似的收回了手,她又企图来搭上赤井,但看到他冰冷的眼神,顿时被扫了兴致,惊惧地嘟囔着粗鄙的话语离开了。
赤井知道琴酒说的不只是神室町,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试探:“嗯。在关东这一代,那家伙的情报是最灵通的吧。我就算之前在藩国,但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安分守己的类型。”
“嗯。之前的情报贩子好像是那个‘花商’,不知怎么的,竟然换了人。”不知道琴酒有没有相信关于藩国的经历,他直接跳过了那个话题。不过看上去,对试探的结果还算满意。
“现在的‘夜之帝王’好像更有趣一点……不过,据说不让他满意的话,他是不会吐出情报的。”赤井也用冷淡的眸子扫视着神室町的街景,对这一切摆明了漠不关心。
“我也只是听说过这名字,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琴酒也摊牌,他当然知道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装作轻车熟路,比起之前赤井接触过的那些满口大话却又每次把事办臭的组织底层,琴酒这一点让他觉得相处起来舒服很多,“总之,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就是了。”
“啊,到了。就是这里。”
他们所在的地方,实际上已经脱离神室町最拥挤的大街了。在整个神室町的北侧,高墙围起的公园并不是什么安静祥和之地,而是更为隐蔽的藏污纳垢之所。简单来讲,没有足够资金玩乐的男人,和最低级的娼妓通常便会选择在公园中完成交易,不在乎隐蔽与否,夜色已经是最好的伪装。
大批流浪汉聚集才有可能发出的臭味,让琴酒在踏入公园的一刻忍不住皱了皱眉,然后继续目不斜视地和赤井一起向更深处走去。公园内有个不太起眼的入口,比起山洞来说稍微规整一些,看上去像是战乱的时候修建,百姓们用来躲避战火的临时藏身之所。
赤井侧头看了琴酒一眼,他墨绿色的眸子正注视着幽深的洞口,大概对他来说,最不值得惧怕的就是黑暗了。
所以他也没说什么。虽然没有对暗处这种近乎怪癖的热爱,但是赤井这双眼睛,向来也是可以在黑暗里看清东西的。他没有费力去找光源,便直接循着阶梯,一直向下。
这道阶梯并不那么长,只不过大多数人可能一看见外面那个简陋的洞口,就会摇着头离开了。他们少迈出那一步,就永远不会看见这阶梯底下别有洞天的瑰丽。
浓重的脂粉气扑面而来,熏得赤井稍一驻足。紧跟着这味道而来的,才是地底下犹如极乐世界的繁盛。犹如天国与地狱的结合,陈规粉碎的混沌之中,众生在此享受着几近癫狂的欢愉。俗艳的桃红色晕染下,整个地底都洋溢着情欲的暧昧气息。仔细看去,中央的大道竟是一座宽阔的浮桥,两边围着朱漆的栏杆,风俗店铺也犹如画舫一般。在这地底的河原之上,男男女女肆意交谈着上不了台面的露骨话语,即便走在正中,也能听见两侧店里活春宫似的演绎。
赤井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琴酒,他有点好奇这个人会如何反应。余光里,琴酒依然正视着前方,斗笠檐似乎刚被他又刻意压低了些。
他突然想到,这样的目光,说不定比慌乱地别过头还更要像逃避。
“走了。”他对琴酒道。嘈杂之中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他确信琴酒可以听到。
琴酒以鼻音应了一声,丝毫不犹豫地提步往前。
他们的目的当然不是这“赛之河原”的表面生意。就在长街的尽头,神宫似的华丽建筑屹立在浮桥顶端。推开这座宫殿似的大门,洋馆般新式风格的里头却是和河源截然不同的清冷气息。根本不用刻意去寻找,那个身形懒散的男人,传闻中的“夜之帝王”就以毫不体面的姿势,悠闲地靠坐在房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