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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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露双臂上套着厚实的护肘，甚平本以为这只是港务工人防疲劳的惯用道具，但听到玛露阐述的过往，那低调的浅灰色也变得刺眼了起来，玛露或许是注意到了甚平目视之处的变化，举起胳膊做了个秀肌肉的手势，笑道：“没有留下后遗症，只不过是我自己害怕患上风湿才开始做防护的。”
“玛露，你说的那个人，不，那群海贼，恐怕是老夫认识的——”
轻飘飘的转移话题并不能使甚平心中的沉重感有丝毫减轻，他向着玛露俯下身去，玛露又一次打断了他，不过这次她径直将食指点在他的嘴唇上，微微垂下眼皮，恳求般放低了声音：“我可是刚刚讲述了从小保守到如今的秘密哦？听我说完，拜托了。”
甚平不由得抿紧嘴，按照她说的安静了下来。
“其实，我被折断手臂后就失去了意识。后来在医院里我才听目击者说，当时他瞄准我的脑袋把我踢飞了，我简直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能活下来——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自夸般给自己找到理由，说是因为我很强，或者我天生幸运，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法发自内心地自豪了。我曾憧憬过那个鱼人男孩拥有与我同样强大的力量又不惧深水，但在我们共处的那几个月中，这一点小小的嫉妒心早就被磨灭了。而那名海贼船长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平庸，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津多镇自我满足，但——比起那更重要的是。”
玛露吞咽了一下口水，她轻触在甚平下唇的手指顺着他光滑的皮肤一路下划，掠过红色的太阳，直至他湿冷的手指。她握起甚平的手，让他五指张开，将自己的手掌对上去，无论是肤色、大小、还是大片让甚平的手掌显得更加宽大的蹼，都透露着二人生来的巨大差距。玛露将食指滑入甚平的指缝，挤压着柔韧的蹼，但实在无法真正像与人类十指相扣一样将它压下。
“——如果只是落败，我或许不至于消沉至今。但那名船长，以及几十上百名他的拥趸，从踏上码头的那一刻起，都在用污言秽语和暴力相加不断向我们输出同一个观点——鱼人天生就该优越于人类，鱼人蔑视人类才是常理。”
“不是那样的，玛露，并不是所有——”
“——我明白。大家都明白，不是吗？”玛露收回手，抱起双臂，摩挲着自己的护肘，脸上的笑容带上了自嘲的意味。“可能是因为多年供奉海神的习俗，我们都默认一个道理——这座岛迎来的一切都是大海的旨意，不是考验就是恩赐。我们不是第一次遇到过分的海贼，自然也没多少人会把他们自我狂欢的话放在心上，但伴随着伤痛、羞辱感、以及可能会丢掉性命的恐惧，那些话语在我落败的同时一起刻在了我骨子里。自从在医院里醒过来，我就不断想起那个条纹鲀鱼鱼人男孩。一想到那孩子可能同样厌恶人类，他帮助我、陪伴我，只是为了自保或戏耍我而做出的表演，我就十分害怕。”
“无论如何，你们不是有着长达几个月的快乐回忆吗？小孩子对那么长久的玩伴肯定不会骗人，所以他一定不是那种偏激的家伙。”
“我也一直在这么说服我自己。但那可是几乎再往前十年发生的事，我早就记不清他的每一个表情和举动，如果当初我太沉浸于自我满足，岂不是就会忽视或误解些什么？而且当时我自己不也骗过了镇上的朋友们，没有透露出那孩子的存在……”
甚平能看出玛露这份恐惧是打从心底泉涌而出的，讲述自己重伤时依旧能够笑出来的她此刻再也维持不了平静，她躬下腰，十指掐进自己的皮肤，声音也开始颤抖。
“——第一次见面那天，那孩子抚摸过我的头发，说过‘可爱’，所以一养好伤出院，我就剪短了头发，变回小时候的发型。为了不被那支海贼团灌输的仇恨所裹挟，我要时刻记得脑海中最初最清晰的来自那孩子的好意。但万一那孩子其实在心中憎恨、讥讽着我……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玛露的话很夸张，那一场小小的邂逅，旁人看来可能只是平常的童年插曲，但对她来说，或许正好是构筑“如今的自己”的精神支柱。她怀抱着并无恶意的自大成长起来，正好在开始学会探索和蜕变的年龄遇到了第一个挫折，见识到了新奇的人与事物，开始望向更广阔的世界，本可以以此为契机变得成熟起来。鱼人男孩的力量没有让她的自信崩塌，但他的不辞而别阴差阳错地摧毁了那根重要的支柱。所谓的“崩塌”，并不是指他的消失或阿龙的袭击会让玛露立刻变得消极怠工、脾气恶劣、厌恶鱼人或怎样。但“无法相信”与“无法希望”的心情会在她心底逐渐扎根、滋生，让她越来越难以在生活与未来中确立并抓住意义。
玛露平复了呼吸，在桌前蹲下，从桌底拉出一只金属盒子，上面的锁已经锈掉了，她干脆捏断锁扣，强行把盖子掀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个看起来圆溜溜的光滑半球，玛露掸掉上面的灰尘，递到甚平面前后，提灯映照的火光被它折射向四面八方，光秃秃的洞窟顿时变得像彩窗一样绚丽。
“咦？这是……记录指针盖子？”甚平看出这是个玻璃制品，弧形内壁分布着一些稍有褪色的彩绘，但有三处圆形区域空了出来，没有加任何图案，像是专门留出来以免阻挡人视线的。
“我把家里的记录指针送给了那个孩子，后来又想给他做出这么个护罩当纪念，但在我完成之前他就消失了。我不想每次看到它都伤心一次，就把它留在这儿了。如果甚平先生不嫌弃，我希望你能带它离开津多镇。”
——是送给我吗？还是说，只是想抛却这段往事留下的阴霾？
甚平抬眼望向玛露水草般的水鸭色双眼，那里也反射着荧荧火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希冀。玛露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说法晦涩不明，她将玻璃罩放进甚平摊开的手掌，握起他的手指，说：“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在利用甚平先生来弥补过去的遗憾，所以，将当年想要送给那孩子的东西转交给你，会让我感到很歉疚。但抛开那孩子不谈，我也想要与甚平先生保持联系、想要留下属于我的事物，请相信这一点。”
“老夫会好好珍惜的。”甚平收拢右手，握紧那小小的礼物，而玛露总算松懈了精神，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似的向前一步，将额头抵在甚平肚子前，然后将全身的体重都倚了上去。甚平忙揽住她的后背，阻止她瘫倒在地。
“谢谢你，甚平先生，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玛露把脸埋在他身前，闷闷地呓语。“谢谢你来到了津多镇。有你这样正直而温柔的鱼人在，那么我当初交出的善意或许并非我单方面的输出，我的感情并非毫无意义，那孩子曾给予我的寄托也并非谎言——只要你能够让我相信这一点存在的可能性，我就还可以活下去。”
可能是因为空气的潮湿，可能是因为大的那一盏比较耗燃料，甚平那盏提灯“扑”地熄灭了。直到离开洞窟，他都无法确定那一刻将眼泪滴落在他衣襟上的玛露的表情究竟是释然，还是仍被梦魇侵扰着。
次日一早，前一夜没喝断片的镇民和水手都来到港口给甚平送行，除了包裹好的历史正文，他们还额外包了一个包袱，用来装送给他的干粮、零食和衣物。甚平本来还犯愁怎么带着这么多东西，不过绵津见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走，想到绵津见本来就是依赖他人又容易受人影响的性格，确实需要随时给予正确的引导，甚平就一口同意了，有这么个大个子同行，无论多少行李都不成问题，还能把他来时乘坐的小船捎上。
玛露已经把小船从避风港拖出来了，正在解开固定绳索的挂钩，甚平从她手里接过缆绳，温和地笑道：“再见了，玛露，谢谢你的礼物。”
“那，祝甚平先生一路平安！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海贼之间的斗争想必很可怕，请甚平先生保重身体！”玛露踮起脚尖，仰着头回以同样明亮的笑容。
“好，老夫会的。”
“如果能遇上当年我认识的那个孩子，请代我向他问好。”
“好，一定。”
“虽然海贼的生活应该会很忙碌，但有机会的话请务必再来拜访。”
“好，一定。”
“然后在那之后……甚平先生未来有可能会考虑和人类女人结婚吗？”
“……什么？”
要不是玛露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甚平差点一顺口就说了好。
“开——玩笑的啦。”玛露轻盈地后跃一步，好奇地观察甚平的反应。“不过甚平先生要是认真回答我也会很高兴哦？”
“老夫会给你寄明信片的。”甚平没有直接回答，他将手覆到玛露头顶，被光滑的手感惹得又揉了两下。
“甚平先生这么做会让我觉得自己被当作了小孩子。”玛露撇着嘴抱怨。
“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当年那个孩子说得对。”甚平只好妥协地笑着举起双手。“你的发型很可爱。”
二人沉默了片刻，离别越来越近所带来的失落感几乎就要弥散开，玛露在感到哀伤之前重新挺直了腰，摘下半指工作手套，像刚见面时一样，又一次向甚平伸出了手。
“那么……再见了，甚平先生。”
甚平也又一次握住了玛露的手，感受到她毫无保留地传递而来的温度。
“再见，玛露。”
……
——要把一个仅认识两天的海贼当作新的精神寄托，她的内在是否比看上去的还要空虚呢？
甚平想起不久前鱼人岛动乱的主谋霍迪.琼斯，禁不住想要叹息。玛露或许在不知不觉形成了与那个可悲的家伙一样的坏习惯，为自己设立一个锚点后眼中只剩下这“一点”，这种狭隘的执着会让她难以确立新的“点”，也让她难以察觉除去当下的“点”以外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事物，她的人生框架由寥寥支点、以及从支点急躁延伸而出的脆弱脉络铺就而成，因此才会在看似坚固的外表下极易崩塌。
随着绵津见游远，津多镇的海岸线逐渐变得遥不可见。甚平将彩绘玻璃罩举到太阳下，看它反射出闪亮的碎光。玛露终于可以露出心无旁骛的眼神了，但如果他不维系这段羁绊，她可能还无法顺利从近二十年的自我折磨中完全走出。
——明信片的话，海之森的风景就不错。
他将思绪发散回了自己的家乡，那个走出过恶徒、走出过英雄，也走出了更多渴望友谊的年轻人的水下天地，那个条纹鲀鱼人男孩说不定就是其中一员。
——回鱼人岛时，就着手为玛露准备下次见面的伴手礼吧。
作者有话说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