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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母妖子(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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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兰可曾……”那人曾经颇为忐忑地对她询问道:“介意我并非人身?”
那是她与他相遇的临近的一个山洞,洞中铺上了厚厚的茅草,火堆在另一侧噼啪燃烧,一片晕黄的暖意蔓延。
他拥她在怀里,她看不到他面上的具体的神情,但言语中的颤抖与不安却也十分清晰地传达到了她的耳中,卫梓兰不由得内心一软,她强打起精神,伸手绕起了对方披散在她肩上的长发,故意有些迟疑道:“那你可曾有过伤害他人?”
“不不,”那人立刻回答道:“虽为妖身,但我和其它的妖怪是不一样的,我不吃人!”
“当然,”他倾下身来,轻轻调笑道:“有了你以后,就更加不会去伤害人类了……”
卫梓兰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没有拒绝对方更进一步的动作,接受了对方低下头来的亲吻。
……
火光愈发地逼近了过来,卫梓兰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想着一些什么,或者说,即将而来的事情,对于她来说,甚至可以算是一种解脱。
……自从她见到过那样血腥的场景之后。
但人群没有能够继续走上前来。
“诸位!”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一片喧嚣之中响起,是从她身后的卫家的大宅之中传来。领头的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自己前进的脚步,连带着他身后的人群也稍稍止住了声息,一齐向着宅院的主门处望去。
是卫家的卫老太太走了出来。她拄着黄花梨木的拐杖,穿着石青色绣有团团的云纹的褂子,头上插着一根银色的发钗,等到她站定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她环顾了一下身前,然后重重敲了一下拐杖,继续沉声说道:“诸位,还请先听老身一言。”
人们面面相觑,最前方的几人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那位最为领先的男子拱手说道:“老夫人请讲。”
“我也先不说我卫家所遭受到的灾祸,”这老夫人无比沉稳地说道,她就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站在自己唯一还剩下的女儿的前面,开口说话道:“我已经为了我的瞎眼付出了代价,但是,那几位不幸死去的镇民也确实是无辜的。”
“这并非是老夫人的过错。”那男子急忙道。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可悲的女儿同样就此枉死!”老夫人加重了语气。
人群开始嘈杂起来,领头者也面露为难之色道:“这可不行,她怀着的,可是妖魔的孩子……”
在老夫人镇定的视线下,他最后咬了咬牙齿,目光冷厉道:“或者说,只要卫大小姐愿意拿掉那个孩子……”
“没有用的。”知道他话语中的意思,老夫人有些黯然道:“我前夜就已经亲自让她喝下了三大碗的红花药,可到了现在,依旧一丁点的作用也没有。”
闻得此言,深受震动的首领也终于闭口不谈。
但他并不肯就此退去,或者说,心怀怨愤和恐惧的所有人,都不愿意将这个危险的源头留在自己的镇子里,虽然没有人再继续说些什么,但渐渐簇拥过来的局面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这老太太依旧不肯放弃自己最后的一位亲人,她攒紧了手中的木杖,突然高声呼喊道:“李阿明!”
人群中一位穿着麻布短袖外衣的瘌痢头男子浑身一震。
“我记得,”老妇人目光有力道:“当年你家婆娘生完大宝之后,感染上了风寒,因为银钱都已经在分娩的时候花费光了,你便一家一家地求上去,却也没有哪一家的药房愿意可怜可怜你,到最后,还是我这老家伙看不过去,出手帮了你一把,而现在,这件事你可是已经忘光了?!”
男子面露羞惭之色,往后缩了缩,让人群将他的脸面稍稍遮挡住。
老夫人又移开了视线,停留在一位商贾穿着的胖子身上,她声音低沉,缓缓而道:“还有你,黄安平,当年货运遭遇山洪,一千多两银子的货物全部损坏,是谁对你网开了一面,准许你之后用了半年的时间,重新去运来新货?”
胖子讪讪而笑,眼珠子有些不自在地偏移开来。
“最后,”她的神情不变,冲着人群前方一个并不起眼的山羊胡的瘦长中年人说道:“还有王主簿你,那年你科考不中,又是谁不忍见你才华埋没,为你修书一封,特意为你引荐了林知县,才让你坐到了今天的这个位置。你今日前来,可是见我这孤儿寡母可怜,特地前来接济一番?”
瘦长中年人面带苦笑地拱了拱手,同样移开了自己的面目,做示弱状。
老夫人又看向了那身强体壮的领头者,在她的注目下,那汉子也不得不后退了一步,他有些无奈道:“您不用说了,您昔日里曾经对家母的恩德,至今仍然被她在家里念叨,我这个做儿子的,又怎么敢冒犯您?”
老夫人点了点头,提高了声调,几乎是用今晚自己最高的声音说道:“那么其他人,可都是仍然还记得,那九年之前的蝗灾,又是哪一家耗费了过半的家产,日日施粥,夜夜布衣,才让这曲兰镇一整个的地界,没有一人是死于冻寒,没有一人,是死于无粮的饥荒?”
众人沉默不语,一张张脸在黑夜的火光之下垂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再往前继续踏出一步。
“老身今日提起了这些,”喘了口气,老夫人又低声说道:“就已经是将我卫家、将我这老婆子的脸,撕开了来,再丢到地上狠狠踩上了几脚,当初的仁善之举,若是被我家老爷知道我将之用在了此时,恐怕都恨不得从地下再爬起来,骂我为斤斤计较的泼妇……”
“但是,我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啊……”老夫人流下了泪来:“若是你们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否将她驱离此地,距镇百里之外的山上,有一所从前遗留下来的破庙,我可以让她去往那里,不论日后遭遇了什么,我都会勒令她不得回归此地?”
“这……”人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又将视线看向了引领众人的领导者。
“还有那几位遭受了损失的镇民们,”敲了敲拐杖,老夫人闭上了眼睛:“老身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补偿你们的伤害,但所幸,这卫家,也算是断绝了传承,这宅子,还有那里面的一切,也都于我无用,若是能以此减轻稍许尔等的伤悲,我也不必有所吝惜……”
“你说的可是真的?”人群里有人惊呼起来。
领头者面露怒色,他往后望去,却辨认不出这黑压压的一片中,是何人出得此言。但他却看见了,更多人面上被打动了的神色。
“绝无虚假。”老夫人面色沉沉道。
“老夫人何必如此?”领头的汉子长长叹息道:“夫人手段虽好,但也要多为自己想一想,不论如何,在下都愿意回报您的恩德,哪怕是就此奉养于您,也是心甘情愿!”
“你去吧!”老夫人摇头道。
见此,那汉子只好又拱手行了一礼,没有看向卫梓兰一眼,退离开来。
人群骚动了起来,在牵着卫梓兰前进的老夫人的面前,缓缓地“开辟”出了一条极小的通道,他们举着一片片的火把,就这样缄默地注目着二人的离开,像是一场极为特殊的“送别”。
良久,等她们走远,身后终于传来了涌动而入的嘈杂声响。
“娘亲……”侧靠在老夫人的怀里,卫梓兰茫然落泪。
尽管这其中多有曲折,但这么多的波澜,在终于回忆起来了的猎人的口中,也只是一小会的功夫,便将之全部叙说完毕。而在他讲完了这一切之后,春雨也将头埋得更深了,和只知道这一些的猎人不同,除了她,没有人知道,那两位在那一夜就此离去的二人在之后又遭遇了些什么,有人说,曲兰镇中有时还能够见到衣着朴素的卫老夫人,她常常提着一个竹篾的篮子,没有一丁点的昔日富家主妇的装扮,甚至有些时候,不得不为了几块的铜板,去和菜农们软语讲价,也有人说,曾经见到过她出入镇外,估计是为了她那讨债来的女儿去送去吃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再也没有在镇上出现过,也再也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她的踪迹。
而这一切,都是那女鬼附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便忽然懂了的。她不仅懂了之后她又遭遇到了何等的事情,也被她告知了,一个对她而言,更为恐怖的事情。
目光从沈离的剑身之上掠过,春雨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她的右手被她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这是一个防备的姿态。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动作的不妥,她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对方的神情,而幸好,沈离和猎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微微偏移开头来。
然后她便发现了,另一道明亮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安静地注视着她——是那个最后进来的狼狈的白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