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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七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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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的生意并非商业财阀性质。从最初的十几人踩着缝纫机接外包订单的加工小作坊,到后来注册建厂自有服饰品牌,无论是乔伯翎的父亲也好或者他自己,都更符合民营企业主的形象,而非豪门大户。至今公司都没有董事会,独资运转的人事建制里,乔伯翎职位是总经理,其实就是老板东家,厂长、总裁责任一肩挑。
说家族企业太托大,前无祖荫后无承继,乔伯翎时年三十四岁,若世上还有所谓的亲缘,他和妹妹断不至于在父母意外离世后连个监护人都找不到。便是法官亦十分同情当年也只是学生的乔伯翎。但乔伯翎满十八周岁了,是法律上的成年人,他可以对自己和妹妹的生活负起责任,也必须负起责任来。所以什么家族六亲,手指头都不用掰,一只手也用不上,在乔伯翎的认知里就那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唯一的。
也因此,十多年摸爬滚打人事经历,乔伯翎虽性格里绝非刚愎自用,但拿顶扛事儿久于独自决断,近年来倒越发有些一言堂的趋势。
而一向温驯的周擎起初则以为他只是一家之主行事干脆。直到自己被领去他固定做西服的小店,被逼定做了两套价格不菲的私人纯手工打版缝制西装。其中之一还是出席正式晚宴的真丝三件套。
依周擎的立场和为人,当然是百般推辞。一来他不过是司机,即便工作时间要求着正装,商场里买一套成衣的廉价黑西服亦称得上端正整洁。二则,自己初来乍到,经济拮据,瞄一眼店铺橱窗成衣标价都超过他两个月薪水。何况乔伯翎一律要求上等面料,还说过一阵儿再带他来做冬天的。只一想羊毛羊绒面料的价格,周擎登时在内心里画了张崩溃的黑脸。
他绷着身子任裁缝师傅给自己量尺寸,拿捏着措辞,局促地说:“其实,也没机会穿的。”
乔伯翎在翻面料册子,头也不抬道:“每天都要穿啊!”
周擎僵住。师傅低着头闷笑了声,故意岔开话:“这位小朋友蛮吃布的哦!一米九有伐?”
乔伯翎自说自话替周擎回:“一米八七,脱了鞋。”
师傅回过头:“那穿上鞋子还是有一米九的嘛!”
“所以他的鞋子不用垫高了。”
“做啥?怕超过你啊?人家不垫也超过你了。”
乔伯翎慢吞吞掀起睑来掠了周擎一眼,幽幽道:“开车不方便。”
周擎立马自己接:“踩离合器的时候脚底下虚,还是布鞋稳妥,舒服不磨脚。”
师傅就笑:“布鞋配西装,蛮混搭的,哈哈!”
乔伯翎则道:“鞋子放后备箱里,有需要好换。”
周擎不解:“需要?”
师傅也凑热闹:“啥需要?”
乔伯翎搁下册子,过来捏了捏周擎的二头肌,漫不经心道:“司机是兼的,贴身保镖总归是我到哪儿他到哪儿,用得着的地方很多。”
师傅恍然:“难怪这次招个年轻的。也是,老胡一看就像小区门房间的,不像这小朋友立出去要卖相有卖相要气场有气场,跟新闻里专门保护政要的保镖一样,噱头大,有腔调。”
乔伯翎颔首:“所以包装也要做好,不然糟蹋这副好资源了。”
师傅笑煞,连连称是。
周擎面色一窘,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一周的预留,乔伯翎为的是让周擎处理私务,结果周擎整理完行李就没有私务了。
那一周,周擎原也以为自己有好多公司规章、人事流程要熟悉,然而一天搬家,一天去公司签合同至总务报到领劳防用品,顺便听总务科长八卦乔伯翎出行时的各项习惯、禁忌,一天跟老胡的车,一天下工厂,一天各处去置办行头,眼看又将到周末,周擎觉得自己很忙,但也仿佛什么都没干。
西服小店出来,陪乔伯翎步行去往咖啡店的路上,周擎忍不住说起:“钱,每个月从工资里扣一部分,行不行?”
乔伯翎不以为然:“不用,送你的。”
周擎一惊:“那怎么可以?”
“工作服属于企业配发的统一着装,算劳防支出,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啊!谁家劳防支出三件套真丝面料西装的?老板你假公济私公司财务审计会很为难的。
——周擎自然不会如此公然地指责乔伯翎睁眼说瞎话,低声反驳了句:“胡阿叔和邱阿姨怎么不发?”
第一次听周擎犟嘴,孩子般赌气,乔伯翎唇畔不自觉爬上笑意。
“我以为你很听话的。”
周擎仍旧低着头,脚步紧紧跟随,轻轻嗫嚅:“对的听,不对的,不想听。”
“不想听?”乔伯翎站下来,偏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不是不听。换言之,你还得听我的。”
“因为你是老板。”
“服从权威会不会显得太窝囊了?”
“服从权威不窝囊,服从邪道才窝囊。”
“那我算权威还是邪道?”
周擎想了想,忽笑起来,目光里浮现小小的狡黠:“先生是耀武扬威,横行霸道。”
乔伯翎一愕,噗嗤笑出声来,大踏步向前走。
“既然你都给我扣上帽子了,那等会儿就去买内衣袜子好了。”
周擎红着脸追上去,张皇恳求:“不要了,先生,我错了。我收回刚刚说的,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咖啡还没喝。”
“喝完咖啡回家吧!”
“我的行程由你做主了?”
“不是!那您一会儿预备去哪里?”
“给你买内衣啊!”
“先生——”
这一天里剩下的时光乔伯翎心情都特别好。而周擎则在到家前一直惴惴然忐忑,晚饭桌上话且少了。直叫邱阿姨担心他莫非身体不舒服,差点儿支使老胡开车送他去医院。
入夜声偃,各自将息。冲澡的时候回味日间种种,周擎仍旧暗暗下决心,要存钱把置装费还给乔先生。转念想起乔伯翎捏自己二头肌的样子,全不是故作鉴赏麻木视他为死物,确像探亲回家时候奶奶对自己的关切,哪儿哪儿都看一看捏一捏,生怕他瘦了,唯恐他伤病。
手抚上被轻柔抓捏过的那处肌肤,水流淋漓冲刷,情绪却越来越浓烈。人在异乡,思念情切,周擎想奶奶了。可奶奶已不在世上。就像乔伯翎的双亲,都是恩难酬意难平的此生遗憾。又思及他曾经的无助和这些年的孤寂,突然地,感同身受。
关上水默默从浴室走出来,周擎只在腰间系了条包臀的浴巾,身上水渍也未抹干,神情有些恍惚。听见敲门声,居然下意识就开了。
乍然的四目相对,门里门外,一人尴尬,一人尚游离。
“唔,先生呀!什么事?”
乔伯翎蹙了蹙眉,说:“你洗完再说吧!”
周擎眨了眨眼,顺着他视线低头看一下自己湿哒哒的胸口,呆愣了会儿,旋即唰地红了脸,惊慌失措逃回卫生间。
站在外头听着里面乒拎乓啷的乱响,乔伯翎看了看手上未拆封的新衬衣,喃喃自语:“扣子大概扣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