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莲子》kagula

1、第一颗

　　6岁的时候，我在梦中遇到一个女人。
　　她从遥远的属地来我殿前求见，站在中庭倾潭的雨中，雨瀑在她脚下绽开一丛迷朦的水汽，容颜苍白而语笑安祥。
　　我和她同是这世界的巫女，藉由梦境的会面是来自彼此的讯息，我隐隐感到这场雨是她蛰伏已久的庞大不安。
　　这不安已凌驾她的意志显象于我浅薄的灵视，可她的声音依然温柔清澈，含笑对我说：“月读命，请保护诹访。”
　　巫女的自觉，会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宿世的职责托付于我，应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且后继无人。
　　暗夜的天空骤然劈开一道闪电，照亮我周身的寒意，面前的巫女虚弱但尚自年轻，有什么变故迫使她折损灵力千里迢迢前来奉还天命？
　　但我知道该发生的必然成真，便问：“您有何未完之愿？”
　　她垂目微微摇头：“诹访的宝刀银龙，请不要令它蒙尘。赐降于那位大人和我的独子若能幸存……”
　　“待时机成熟的那天，将此交托于他吗？”
　　“…那孩子，和父亲定下了一个约定，他需要它。”她的身影在微笑中渐渐透明，雨水打透她的灵体。
　　“那孩子的名字是？”我踏出一步追问，雨声喧哗打湿我的头发，她唇齿开合，吐出两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便消隐而散，她立身的水洼，开出一朵猝然凋落的白莲，一蓬撑裂的墨色莲子跌落泥沼，纯白的莲瓤露出来。
　　我从梦中惊醒，苏摩来到我身侧关切，室外是难以和梦境分辨的淅沥雨声，我推门而出，中庭只有那年稚嫩的我所望不穿的黑暗，苏摩拿被衾拢我回房，她是姐姐大人身边一名年少刚强的侍女，我跌入她踏实的怀抱再次坠入梦境，却遇见了此生再不想见到的场景。
　　是铺天盖地的硝烟与尸体，鲜血在妖魔和忍者绝命的撕叫中到处喷溅，大地震荡不休，我所亲见的，是我从未到过的，一座焚烧在战火中的城池，没有一件完好的事物留存于此，因为我看到了一位英年武士坚守到尽头的壮丽的死亡，迎风招展的残帜刺入他身后的山头。没有任何人能对我说明，万物的神明吝于给我昭示，我知道那便是诹访的领主。因为他手里的利刃和精神融成一体的强盛杀气和魄力，因为他的血打透我的灵体时燃烧着的不灭的战意，因为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曾动摇的坚毅笑容。
　　我目睹了杀人凶手，那个从暗中现身的散发着阴谋气息的男人，彷佛始终笼罩于一层浓浊的欲望之中，我看着他从背后施放出致命的咒术，能做的只有将那份灵力牢牢刻进颤抖的身体。阻挡是枉然，我眼睁睁地看着领主凝成一尊石像，被肆虐的妖魔争抢，撕咬粉碎。男人怡然勾起一抹笑意，迅速消隐于另一个生生裂开的时空。
　　在我的职责之内，只有尽力去感受，感受这个国家的痛苦和命运，为此作出补偿或牺牲。谁都无法改变在我梦中呈现的轨迹，它是当下的幻象也是不久后的现实，不管那即将发生在几分钟后，几天后，或者几年后，你终将后悔做出任何试图阻止的行为，令这种行为成为奏响宿命的弦音。
　　而这，便是生生代代背负月读之名者的必然。
　　梦中的我找不到他的孩子，我如此害怕这是种恶兆。犹记得我含泪站起，赤足登上插遍剑戟的暗红焦土，噬心的剧痛便将我吞没。
　　我从彻骨的冰凉中醒来，苏摩告诉我，诹访告急。已是白天的消息。
　　我又错过了一个天明，姐姐大人业已纠集援军。
　　我颓声说：“不必了，已经……”苏摩讶异地看向我，最快领会话中深意：“属下这就转达天照帝。”
　　她掩门退去的瞬间，我的泪水如流星般潸然滑落，6岁的我第一次透彻地看到我所困守的命运，以那样残酷的方式划出一道断然的疆界。我本是为这个国家而生的无可选择的公主，此生必须守护它的子民，此身誓约永不踏离京都。
　　但那天的我立下宏愿，我要找到那个少年，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