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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在黑戈壁巡逻,在地盘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装作没有看见隔壁躲在石头后面偷懒的一个、撒尿的一个、偷偷摸摸亲嘴的两个。心里盘算着换班时间。
离我去休息还剩下三滴漏时,从天而降摔下一个人。
啪叽一声。
就落在我脚边。
嚯。
道冠道袍,标准道人打扮。
是个纯阳。
按理我应该不必理会就走。因为我打不过他。待他醒转过来,可能眼睛睁也不睁,一剑挥来就将我送作剑下亡魂。我怂,我怕,我不想死。最忧心的是死在他剑下他压根也不知道方才草菅了个人。
理想是这样的。
现实是这位纯阳摔下来时还转了个身,牢牢压住了我一只脚。
我抽了抽,没抽动。
提了提,没有用。
……如今纯阳伙食很好么。这位道长有点重。
我趁周围还没人注意,迅速蹲下身伸出双手,意欲将他推开。哪知手将将伸到羊背上,摔晕的人呼地转过身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
这只羊动作这么敏捷一点也不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死死地盯住正在发出轻微呼噜声的那只羊,这小子大约将我的腿当成了枕头,呼噜呼噜抱着睡得正香。
他奶奶的。
小子无心,我也无意。我用尽毕生功力大喝一声,一脚将他踹开!
咕咚。
那位道长滚了老远。
停在一块石头边。
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被撞醒了。
我:“……”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撒丫子就跑。风中传来划破虚空的剑鸣声,隐约眼角蓝色乾坤一闪。堪堪前面落下一人。道冠高竖,长发如瀑。风一吹,露出翘翘的羊屁股,特别仙风道骨。
一滴汗从我额角落下。
纯阳慢慢转过身来。
“你踢了我。”
他很平淡地说。不愧是高岭之羊,便是陈述句,也是十分平和温婉的。我轻轻挪了挪脚,将自己的命根子离他那柄通体水光蓝莹莹的剑远一些。
“意外。意外。”我连连打招呼,咽了口口水,避不开那如影随行的剑尖,苦着一张脸,“道长,有话好好说。您这宝剑,寒气太重。小的还没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纯阳微微一笑,重复道:“你踢了我。”
我……
他妈的你要是掉下来不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我他妈用得着踢你吗!再说了,我这等不值一提的小手下的踢能叫踢吗!那叫充满仰慕的隔靴瘙痒!
我道:“道长,咱们要讲理。是你先掉下来,摔在我的地盘。我好心将你扶起来。你现在和我碰瓷。就算咱们华山风雪太大,做羊,不,做人也不能寒心,是不是。”
纯阳点头:“是。”
我趁热打铁:“所以既然道长你人无事,我们也相安无事。你飞你的乾坤。我走我的小道。你说有没有道理。”
纯阳点头:“有点道理。”
这只羊还是挺好说话。我大喜:“您那车都快出了。那您看……”
我比了个手势。您是什么,您是那高高华山一抹白雪。遇阳不融遇水不化。纯洁的有如丹顶鹤脑门上那颗朱砂痣。我就是这黑戈壁一抹土一粒砂,睁着眼睛都找不见。我把您当尊神,您把我当个屁,咱俩互相放了对方。就很惊喜,很刺激了。是不是。
道长矜持地点了下头,一个乾坤上了天。
我松了口气。
三秒后。
真的只有三秒。
我发誓。
因为我脚才挪了一步。
耳畔又传来了划破虚空的剑鸣声,我心里咯噔一下。每天在我脑袋上方飞过的各门派不说上千也有数百,剑鸣声那么多,我对这一只特别熟悉。
然后一个轻轻的落地声。
我僵硬地转过脑门。对上一张面如冠玉的俊脸。
“车没了。”他轻轻一笑,冲我眨眨眼,“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
我漠然回头,走我的路,巡我的地。
大不了他一剑砍来。
我啊一声倒地。
也就罢了。
接替我的人还没来,我只能在这里坐等。黑戈壁的天与往常一样,黑漆漆的,远处透着些红,像火烧红的半边天,火熄了,天还没凉透。总有些各门各派的人飞累了在我们巡逻的地盘上落脚。有时是马上就走,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只能拔出剑来。同为宫傲手下,我知道他们也不想啊啊啊叫着冲上前去的,没办法,放敌过门,回去也是死。
今日与往时没有不同。
只是身后多跟了只羊。
我就是奇怪。
看他长了一幅华山小姑娘都要为之神魂颠倒的模样,怎么脑子有点傻。不傻的人会跟着我这样的人浪费时间吗?莫不是方才摔下来,脑门摔坏了。我停下脚步。纯阳便也停了下来。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特别乖巧。
我想了想,伸出手指问他:“这是几。”
“二。”
“哟你还认得。”
“对啊像你嘛。”
“你大爷的。”
纯阳掏掏耳朵:“你说什么?”
我挤出一丝毫不勉强的笑:“……我说道长你眼力真好。”
他欣喜地点头:“以前也有人这样说我。”
我笑了笑,心道,那个人一定眼瞎。
都说华山上的人像冰,又冷又硬,捂不热,打不碎。犟起来,可以超过天策和少林。我身后这个,倒不冷,也不硬。可是犟。不但犟,还很持久。
此后多日,他天天准时落在我身后。那道蓝色的乾坤图模样十分标致,我都快会画了。
纯阳不叫纯阳,他姓李。叫李长生。名字挺耐活的。
早前我还提心吊胆就怕这尊大神一个不小心突然开窍就把我给宰了。可是数日过去,他却只跟在我后面,打打石头,看看天。见我走远了,就跟了上来。
隔壁地盘的兄弟朝我看过来,我冲他嘘一声,打个手势。千万别伸张。他懵懵懂懂点点头,伸出一只手问我要好处。我没办法,装作不经意地挪过去,从口袋里掏出私藏的一点碎银,交给他,警告道,收人手软,现在你是我同谋了我告诉你。
这位大兄弟很识相,揣好银子后,给自己嘴巴拉了拉链。
我满意地回过身,就对上道长若有所思的目光。须臾他笑了。
“你对我真好。”他说。
老子毛骨悚然。
熟了后我和他打趣,你们掌门姓李,你就姓李。那是不是全天策的人都姓李啊。那天策和纯阳站一块儿,是不是只靠衣服分人啊。不然李兄李兄,天知道喊谁啊。
李长生微微一笑:“自然也有姓别的。”过了好久,他才轻声说,“天策也是。”
自从前方战事吃紧,狼牙军卷袭而来。两个阵营的人在前线组成了同盟。只有在黑戈壁这种地方,才又回复到见面就打,隔着地图对骂的景况。但我时不时,也能见到不同阵营的人共骑一匹马,骂了半天不动手的情况。我想人之情感,并不是所谓阵营能阻隔得了的。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总有是朋友的时候。而后他日再分隔两方,回想起来,或许心中也能有同样的共鸣。毕竟枫华谷的枫叶,不论是谁看,都是红遍山谷的。
可是他处如何,与我们无关。
我们只是被发配至此看守黑戈壁一方地盘的小喽啰。
命最不值钱。
那日隔壁的大兄弟被一个落地的天策给一枪捅了。我抖了一下,连忙避远一些。李长生目睹后,跟着我说:“你怕他?”
我说废话当然怕。
他就道:“没关系,我保护你。”
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想想不必要同一个摔坏脑子的人辩驳,便敷衍道:“好好好,是是是,全依仗道长盖世神功。”
实际上我想他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趣,可能是因为我踢了他一脚。如有今日,我便不踢他那一脚了,给自己惹来一堆的麻烦。他却扳住我肩膀认真道:“我是说真的。”
纯阳眼睛像一泓清泉,没有华山的风雪。我忆起先前看过一个七秀弟子领着小徒弟站在这里放万家灯火,十分好看。她和她的小徒弟说:“往后不管你去哪里,你见着这万家灯火,便知道师父在想着你啦。”
不知为何,我却在此刻不恰当地想到了那夜的万家灯火。
我忍不住问:“道长为何如此待我。”
这话我原不该问的。
或许是那双眼睛太深邃,又或许是我一时被回忆冲昏了头脑。
但话已出口,落地不能改了。
李道长愣了下,他松开扳住我肩膀的手。我听到他说。
“你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啊,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诚恳道:“我是宫傲手下,排行第三百二十五。你可以叫我二十五。但绝非道长你的兄弟亲友。更不是故人。”
“道长你还是不要睹人思人了。”
“我知道。我没有。”
纯阳冲我笑了笑,眉目间带着些我未曾见过的风雪了。他说:“他已经死了。”
……
提起别人的伤心事。好像是我的不对。
纯阳低下了头,垂下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披在后头的长发便散了一半下来,落在胸前。他颊侧两缕鬓发荡在洁白如玉的侧脸上,晃啊晃的。晃的我都不知道他此刻作何想法。
他沉默不语。
我不知为何有些心乱如麻。
想了想拉过他的手。
李长生惊讶地看我。
我拉他避过隔壁与隔壁的大兄弟的眼线。到达一处高地。这里极有可能被过路侠客占据。也可能会被旁边的手下向宫傲告状,说我渎职,把我召回去关进牢里。但此刻我也不管了。自己惹的祸总得自己收拾,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自认还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我说:“道长,我可是把压箱底的货都拿出来了。”
纯阳莫名地看我。
我咬咬牙,从包里掏出一个万家灯火,说:“就这一个啊,你可看好了啊。”
纯阳嗯一声。
我就把这唯一一个烟花给放了。
漫漫黑夜,远处战声呼号,刀光剑影。这里万家灯火,悠悠成星。我想纯阳这样的人,或许对这个烟花是不稀奇的,但这确实是我唯一一个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纯阳看了许久,方说:“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个。”
我摸了摸鼻子道:“嗨,我上回见个七秀姑娘放烟花,挺好看的。咱这离家太远。过年也回不去。我想着新年总要添些气氛。就腆着个老脸问她要了一个。”
“那你现下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罢。”
我留着一句话没说。但见纯阳看的高兴,也高兴。总归他应当是要么肆意妄为,要么带着华山的寒雪。总之不会是落寞无声的。
清静的日子终归走到了头。
隔壁地盘上第一百七十八号说宫傲找我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惊讶。
走之前我只是在想,今天纯阳还来不来。他要是来了,见不到我,会不会走。我离开前,想了想,还是和旁边的兄弟嘱咐了一下。
我说:“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去前线打狼牙兵了。”
一百七十八号一脸你吃错药的模样:“你还志向高远啊。”
我笑了下:“出身不好,上了贼道。最后你就当我高尚一把。”
纯阳出身名门正派,我知道他上过战场,和天策军一起打过仗,后来受了重伤,就退下来养伤了。他摔到我跟前之前,从万花出来没多久。我一个普通的喽啰,原本该一辈子与他无甚交集的。但或许是我曾经偷偷把人家掉的碎银还回去,攒了点好运。这么交上了个不同道的朋友,白白偷得这些天的时光,也算是运气。
捡了我的老师父说我是他捡的第三百二十五个人,所以给我取名叫三百二十五。他说二十五啊,我也不知道你原先是什么人,但既然你以前啥都忘了,就安心在宫傲手下当喽啰吧。你不是向往江湖生活吗,我和宫傲通融一下,让他派你去黑戈壁。说不定你能想起些什么。
黑戈壁的日子平淡无奇,连打只鸟塞牙缝都不曾。
远处刀光剑影,漂亮的七秀姑娘转着婉转的身段跳着舞,我只远远看着。
以前我是什么人,我想不起来。直到遇见了他。
生活还是挺有意思的。
我以为宫傲会杀了我,或将我关入大牢,最好么,是既往不咎,在白帝城当差。万万没想到,他看了我一眼,扣了我一年的工钱,又发配回了黑戈壁。
老子一年的工钱啊!还要娶媳妇的啊!
宫傲:“你滚不滚。”
我麻溜地收拾起包袱就滚了。
我滚回黑戈壁。
滚地贼快。
我想我离开了七日有余。不知道今日纯阳还来不来。完蛋了我和人交待说我去前线打仗了。那他要是以为我不回来了,不来了咋整。
我匆匆忙忙赶到黑戈壁。隔壁大兄弟见到活着的没缺胳膊少腿的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来不及给他答疑解惑。赶紧地问他:“有人找过我没。”
“有。一个纯阳。长得可好看了。”
我连连点头:“你和他说啥了不。”
“没。我还没来得及说啥。他说他要我和你打个招呼,说他走了。”
我心头一愣:“去哪?”
大兄弟说:“他说他离开军营已久,要回去打仗了。对了,他还让我把这个给你。”
一百七十八号在包里掏啊掏,我等啊等。他终于掏出一块玉佩来。这玉佩我见过,红色的穗子,一直挂在纯阳那柄蓝莹莹的剑上。我巴巴捧着玉佩,问还有呢。他还说了啥。
一百七十八号道,他说此去山高水远,他日若战胜归来,便拿着万家灯火还你。若不来,就当没见过他这个人吧。对了他还有封信给你。
那信已经被大兄弟搞得皱巴巴的了。我接过信,走到当日放万家灯火那高地,展开来看。索性大字我还识几个。那字瘦削刚劲,像极了华山上的铁笔银勾。
李长生说,他在军中时,军队受到了突袭,他的好兄弟战死沙场了,连个遗骸都没寻到。他心灰意冷,加之伤病缠身,就依着掌门的意思,去了万花休养,整日浑浑噩噩,不知归处。直到见到了我。我与他那位兄弟,长得有些相似。他便睹人思人,整日混吃等死。
直到那日我给他放了万家灯火。
曾经在战事吃紧的时候,他们浮生偷闲,半夜寻了个空,放了一个烟花庆祝白日里的胜仗。那夜的灯火忽然就让他忆起了往日与兄弟们的并肩作战。也让他豁然开朗。他要重回前线,与军共同御敌。若是谢将军有知,应当也是希望如此罢。
我抖着双手,展至最后一行。
最后一折,始终未能展开来。我却已经知道,他上面的落款叫什么。我不但知道他的落款,更知道那位将军的名字。
隔壁的大兄弟忽然便想到了啥,一拍大腿,朝我大声道:“他问你认识谢君安吗?”
我取出那玉佩。纯阳那幅模样仿佛就在眼前。道冠高竖,长发如瀑。
昔日我笑他好歹翘臀被盔甲给盖住了,不然岂非是敌人一大目标,好找得很。他冲我怒目而视。我以为自己早已魂断沙场,万没想到还能与他有再见的一天。
当日我被人自战场上救走,送到了万花,万花弟子为我医治时,说要活下来,可能脑子不好使。男子汉大丈夫国事未平如何甘心去死。我便说,命留下即可。
谁知命留了下来。
脑子是真不好使了。
我想去当兵。重活一次却成了贼。
我原先是将军。最后成了喽啰。
我希望李长生好端端呆在华山之巅,即便像那山上冰雪,又硬又冷,打也打不碎。谁知他却随我拼死沙场,烫血横流。
我想活着与他再多说几句话。没想到故人相见不相识。
我呆呆坐了会,忽然站起身往外就走。再跨前一步就出了我的地盘。我大概又会被揪回白帝城,这回的牢狱之灾怕是无法避免的了。隔壁兄弟急急唤我:“你干什么去啊!”
我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全数交给他。
我说:“我去前线打仗啦。”
二百三十七号道:“怎么你脑子也坏啦。”
我笑了下道:“你便当我三个月前就战死沙场。替我留句美名罢!”
当日七秀对徒弟说,你见着那万家灯火的时候,便知道我在想你啦。
我那时放了万家灯火,便是想与李长生,说这句话的。
那天落到黑戈壁,忽然进了战,就看到宫傲的手下冲了过来。
又想吃策羊,就自给自足【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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