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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第一次见到温柔时,他九岁,温柔八岁。
      那一日风和日丽,太子在御花园里放风筝,一群小郡王小公主陪着,他只远远坐在一棵青枫树上看。
      “小哥哥,小哥哥。”
      叫了两声,他才发觉叫的是他。低头看时,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站在树下,正仰着小脸,甜甜笑着看他。
      “干什么?”
      “帮我取一下风筝,好吗?”
      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只大蝴蝶风筝,不知何时静静地停在了树桠之间。反身想爬过去,却又定住了。风筝卡的地方挺远,要过去,非爬过一根细枝不可。再低头,看见小女孩渴念的脸,心头豪气顿生。
      手刚刚够着风筝,就听树枝“啪”的一声断了,未来得及喊叫,身体就和风筝一起,坠下去,坠下去。
      还在空中,领口突然一紧,那女孩跃起,一把抓住他。但毕竟年少力小,落势只缓了一缓,还是砸到了地上。
      肩背先落地,一阵刺骨的疼痛,又一痛,却是小女孩随后跌落,压在他身上。
      “哎呀,”小女孩一跃而起,“砸着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不过,小哥哥好勇敢,你都没有哭。”
      听她这样说,他慌忙把眼泪逼回眼眶去。挺身坐起来,暗暗说一句还好,腰背都疼得厉害,不过看样子,还没伤到筋骨。但刚一举起手他就呆住了。那只色彩绚丽的蝴蝶风筝,早已被砸得稀烂。
      小女孩看见他灰暗的脸色,连忙说:“不要紧的,小哥哥,我再做一只好了。”
      他沮丧的情绪一下子一扫而空,“风筝是你做的吗?”
      “对呀。”小姑娘笑颜如花,“我们明天一起来放风筝,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拉了勾,约过时辰地点就各自回去,走了一程他才想起忘了问她姓名,回身大叫:“你叫什么名字?”
      远远的树林那头,隔着几树桃花,可以看见她葱绿衫子一闪一闪,软软的童音随香而来。
      “温柔。温柔的温,温柔的柔。”
      他笑了一笑,也转身回去,背后桃瓣芬芳,落红满地。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他一生的意义。

      “晖儿,晖儿!”
      离寒翠殿还有几十丈的距离,他就听见母亲几乎疯狂的叫喊声,脸上一下子换成了凝重的,几乎不是孩童该有的表情。
      皱一皱眉头,他看向从殿口匆匆跑过来的侍女梅香,“她又喝酒了?”
      梅香脸一红,避开李晖质询的目光,不知怎的,觉得这小小年纪的孩子,目光竟也如此的威严。“娘娘一定要喝,又哭得那么伤心,奴婢一时不忍……”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她这样子,怎么还能给她喝酒呢?”
      李晖扔下两句话,便进殿里去。荷香正不知所措地扎煞着手,望着颓然欲倒的江妃,也不敢扶,又不敢劝。
      “晖儿!”江妃迷离着眼神,看向他,“晖儿,”一把抱住他。“去求你父皇,杨妃那个狐狸精,生一个白痴儿子也那样耀武扬威,她得意不了多久,你父皇会要我回去。”
      “好了好了。”李晖拍一拍母亲的手,“父皇会来的,他当然会要你。”一面安抚着声嘶力竭的母亲,一边朝梅香荷香打了个手势,让她们去打水,准备服侍主子沐浴休息。
      两侍女轻车熟路地准备去了。一边等着水热,一边絮絮地感叹起来。
      “江妃折腾到这一步,也算是完了,现在她那样形容憔悴,皇上怎么还会要她?”
      “唉,都怪主子心计太少,比不得杨妃。倒幸亏主子生了个好儿子。”
      “晖皇子好又有什么用?太子已定了是杨妃的儿子晓皇子了。晖皇子将来还不知会被放逐到哪个蛮夷荒凉之地去。”
      说着,两名侍女也辛酸起来。
      她们谁也没有留意到,李晖正怔忡地站在外面。
      第二天,他没有去桃林里,而是去了学宫。
      所以,再见温柔,已是半月之后的事情。

      宫里逢二下学,是个定例。所以这一日大早,李晖就带一本《左传》,去林里静读。读到酣畅处,手一扬,书就落到地上去。
      三下两下爬下树,他倒吃了一惊,刚刚还躺在地上的书,一转眼就不见了。朝四周看看看,也都没有。正疑惑着,却听见树后有人笑出声来,待出来时,他才发现,那银铃也似的笑声的主人正是温柔。她穿一件玫红衫子,一袭同色小碎花裙,肤白胜雪,笑颜如花,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左传》。
      “小哥哥,你总算来了,我天天在这里等你呐。”小姑娘说话的语气似乎有点生气,但看她脸上时,却仍旧是一朵大大的笑容。“小哥哥是不是生病了?”
      想答是,不自主地却红了脸,“不,我上学去了。”
      “上学,那也是很重要的。不过,约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吧。”
      “哦……是的,对不起,小柔。”
      听他叫她小柔,她忍不住扑哧笑了,“算了,我有带风筝来,走吧,我们放风筝去。”
      温柔这么快就不生气,李晖很是吃惊。学宫里的姐妹,陪太子玩耍的小郡主们,一个个脾气都大得很,除了太子,谁都不敢惹她们,李晖对她们更是退避三舍。“温柔不愧其名呢。”他暗暗想。
      待到温柔拿出风筝来,李晖不禁又吃了一惊。好大一只凤凰风筝,上面还装了铃铛和滑哨,一升空就稳稳飞起,还发出极悦耳的铃声哨声。
      “这是你独自做的?”
      “对啊。”温柔皱一皱小鼻子,“很厉害吧。没进宫前,君姑姑教我的,她说,做风筝要注意的是平衡,和轻功的道理是一样的。”
      “你会轻功?”
      “恩。”
      “教我好不好?”李晖脱口而出。
      “当然可以,你要叫我师傅哦。”温柔笑一笑,“骗你的啦。以后逢二下学的时候我们来这里,我教你。”她冲他比一个二的手势。
      李晖一喜,又一惊,脸顿时红了,她是知道逢二下学的规矩的,幸好自己没有骗她吧。偷偷看她时,秀美的小脸正仰着,看蓝天白云间,华美的凤凰自由地翱翔。于是握紧了线轴,也仰起脖子,看了好久也不觉得酸。
      “李晖!”
      他一凛,这个声音……李晓。
      “太子。”他放低目光,不去看这个骄横的兄弟。
      “你哪来的风筝?”
      “我们自己做的。”温柔靠过来,在李晖身边站定。
      “给我,我要玩。”李晓瞥温柔一眼,命令地说。
      温柔不肯,李晖却拉她一下,把线轴递过去。返身时低低地对温柔说:“回头我帮你再做,还给你一个翡翠盒子,可好?”
      温柔委屈地看他一眼,也就不做声了。
      谁知李晓并不肯就此罢休。他满脸得意地举着线轴,对温柔说:“你也来陪我玩。”
      话音刚落,围住他们的那群郡主郡王们都轰然不满,温柔一扬眉毛,扭头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牢牢地望住李晖。
      “叫你过来。”
      “偏不。”温柔说着,索性贴着李晖站,连眼角都不瞥李晓。
      大约权威还从未受过挑战,李晓连脸都气青了,上来对温柔就是一巴掌,“贱人!”
      谁料温柔轻飘飘一转,他那一掌就落了空,自己反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温柔冲他做个鬼脸,“大笨蛋。”
      李晓早火了,叫着各小郡王和小太监们,就要一起冲上去。李晖一把拖住温柔冲出人群。好一阵李晓他们才回过神来,吆喝着也追上去。几个娇滴滴的小郡主落在最后,又哭又闹,一时间好不热闹。
      追着跑着到了枕红亭,却一头撞见了皇太后,李晖不觉心里一凉。皇太后不是他们亲祖母,却很受他父皇敬重,这自然是她在朝廷上颇有势力的缘故。不过,她平时对几个名义的孙子孙女都不太和善,李晓见她也怕得厉害。可是,自己与太子闹意气,吃亏的是自己倒也无疑了。这样想着,脚就迈不开步子去。
      “温柔!”太后却比平日里温和,“跑什么?看你喘的,哦,他是谁?”冷冷一瞥,“李晖,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李晖连忙把手放开来,又给太后行礼问安。这时,李晓他们也追过来。
      “李晓?太子,原来是你在追,这是玩什么呢?堂堂太子,也不注意仪态,欺负女孩子该是你干的事么?下去,把《诗经》前三篇抄一百遍,下次再干这种事,本宫要罚你去祖庙跪一夜!”
      看着盛怒的太后,李晓连辩都不敢,跪安后一溜烟也似地跑了。
      方太后又随便训了李晖几句也就罢了,让他下去,自己却慈和地牵着温柔回宫去。
      李晖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们被簇拥着离去的背影,忽然却见温柔把右手伸到背后,冲他摆一摆,又伸出两个手指来。知道她约他下一个逢二下学的日子见,又不觉欣然起来。
      事实上,却是第二天就出了事,让他们的第三次见面,大大地提前了。
      “小哥哥……小哥哥!”亲切的呼唤忽远忽近,在脑中漂浮不定。口好干,肺里象燃着一把火。“水,水……”他就不觉地□□起来。几乎是立刻的,便有凉津津甜丝丝的液体流进嘴里来。用力吸吮了一气,他才舒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一张焦灼憔悴,却依然甜美的脸——正是温柔。竭力笑一笑,“你怎么来了?我……我生病了么?”
      “你高烧两天,把我吓坏了。”
      记忆渐渐清楚,没错,自己是病了……那天去学宫,李晓带一群人堵着,问温柔究竟是什么人,他不知道,知道也不愿说的,就激怒了李晓,揪打中被推到了湖里,回来不久就发起烧来。
      “你一直在这儿陪我?”几乎是感激地,他看向温柔。他是知道的,母亲那样子,根本照管不了自己。侍女们也就敢叫叫医官,惊动父皇之类的事是绝不敢做的。看着温柔微微红肿的眼睛,心里就莫名地温暖感动起来。
      “恩。”温柔点点头,“你醒了,我也该回去了。桂香姐,这里是甘玉露,这里是芙蓉糕,待会荷香姐把银丝面送来,让小哥哥吃了,再睡一会,明儿个就好了。”她又冲李晖笑一笑,果真就走掉了。
      病好之后,再回学宫去,不知是太后父皇教训了李晓,还是自己重病的消息吓坏了他,他不再找李晖的麻烦,也不大理他,只在师傅夸奖李晖时瞪他一眼,李晖也只做没有看见。一次皇帝亲自考问他们时,出个上联,“残萤栖玉露,”李晖很快接上一句,“早雁拂金河。”父皇满意地点点头,把赞赏的目光投向他,之后便关注他多些,连接见外国使臣时也偶尔携他出席,又在年节时总不忘给他仅次太子的赏赐,他知道自己在父皇心里也渐渐留下点印象,还是高兴的。
      不忘告诉温柔,说得高兴时,温柔也跟着笑,但那笑只在嘴角,一现即隐。还是,还是只有两人一起玩玩闹闹的时候,温柔才会笑得欢畅甜美,真正快活。
      这个时候,温柔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温柔的父亲在民间是很有名的,在宫里,也不是没人知道,他就是出身于武林世家,却成为了天下第一名厨的温铭喧,而她母亲,却出身名门宦族的方家,幼年时随父母在边关勤师,因意外的变乱而走失,辗转学了武艺,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飞花时雨阁。温柔的血管里,也就因此,既有着江湖意气的血,也流着雅致清流的血。
      “爹爹误会了妈妈,去了天山,妈妈也追寻前去,把我托付给姨奶奶,也就是太后啦。爹爹妈妈一去就再也没消息。所以,除了姨奶奶的宠爱,我什么都没有,小皇子可不能欺负我哟。”他记得当时,温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脸上一派信任,自己就拍着胸脯答应照顾她。

      虽然有心,但李晖并没有做什么,他知道要怎样顺其自然,所以,他只是学习,学习怎样治理国家,也学习怎样获得父皇的关爱,闲暇时,他只和温柔在一起,就这样,就这样而已。
      两年后,皇太子李晓因天花身亡。李晖成为皇长子。早已成为皇后的杨妃因与小皇子李晔之母陈妃不和,以江妃的半疯为借口,向皇帝要求抚养十一岁的李晖,第二年,李晖顺理成章地被册立为新太子。

      夕阳下的山坡又美又暖,李晖和温柔坐在山坡上,肩靠着肩,看宫外的景物,远处,城郭如梦,青山若黛。
      “小柔,你看,这江山多美,总有一天,我要做这里的王者,把一切都呈献在你的面前。”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温柔的声音很低,李晖并没有听清,但她眼里的什么,却让他的心一抖。
      “我要离开宫里了。”温柔的下一句话更让他吃惊,竟忘了追问刚刚错过的那句。
      “什么?”
      “姨奶奶过世前,要我回我娘身边去,不要留在宫里。”
      “可是你娘不是还没消息么?”
      “君姑姑会带我去找她的,这些,都早已决定了。”
      望着温柔又是坚定又是怅惘的侧脸,李晖不知怎的就说不出话来。
      “小哥哥,我就是放不下你。”温柔并不看他,目光凝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是最值得她注目的东西。“皇后虽然是把你从江娘娘手里强抢过来的,不过她对你真的很好,你别那么恨她,她也很可怜的。”
      李晖心里一突,有点别扭得慌,就要走了,心里居然还在想着别人,“我对她没怎么呀。”
      “小哥哥,我都知道的。”她抬头望一眼他,笑容里有点发苦,他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火来。
      “我恨她又怎么样?她害我娘病重了你知不知道?她……”
      还要说,一看见温柔眼里的泪,声音就涩涩地发不出来,喉咙象给什么卡住了一样。
      “小哥哥,我要走了。”
      “不,不要,小柔,我不恨她,也不凶你了,什么都听你的,不要走,小柔!”
      “不。”温柔很快得地拭干了泪,握住他的手,“只要小哥哥记得小柔就好了,小柔会回来看你的。小哥哥,既然你决定了当皇帝,就当个好皇帝吧。”
      “等我长大了,一定用十四匹马的车辇接你回来。”李晖也紧紧地拉住她的手,答非所问地说。
      温柔笑一笑,目光却投向他身后去,李晖一回头,身体一激灵,背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君姑姑,你来了。”温柔只开口打个招呼,李晖立刻就紧张起来,这个人,就要带小柔走,这么快。当然,小柔不得不走他是早就知道了的,太后一过世,小柔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若留下,是当宫眷看呢,是做侍婢呢?小柔进宫时本就没有在名册上注明,现今就是身为太子的他想留下她也十分困难,更别提正受宠的陈妃正千方百计找他的错处。是知道的,然而,知道和接受,是两回事。
      他看着那个君姑姑牵起小柔的手,心下一动,自腰际取下一片玉珏,“小柔,给你。等我做了皇帝,你拿它回来找我,任何人都不能拦你。”
      小柔接过它,笑一笑,贴到脸上去,眼圈又红了,“小哥哥再见了。”
      君曼韵的脚步轻轻一踏,曼妙的身法,几起几落,已到得山坡下面去。他极力朝坡下望,却被几株老松遮挡了视线。
      “他日我为天子,定伐此木。”他恨恨地说。
      那也不过是七年之后的事情。

      后世是这样记载这位天武皇帝,少年天子的。
      十五岁大婚,娶夏侯氏之女,十九岁即位,杀权臣王廑,巨鹿侯李伯年,二十岁镇压高原王谋反案,二十一岁时亲自带兵,于一年之内覆灭八王内乱,二十二岁时出兵高丽……
      “陛下,夏侯将军报,前营有数兵士抱怨征战,特送来给陛下处置。”
      李晖一挑眉,知道这个大舅子是存心给自己找麻烦,皇后在京中待产,作为她兄弟,是十分希望自己能守在皇后身边的。可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这回他是铁了心踏平高丽了,更何况,他本来就还没有做这个父亲的准备啊。不敢承认的是,他怕这个孩子,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他,难道象对待妻子一样,淡漠地对付过去?他摆脱掉恼人的思维。
      “军法从事吧。”他又补充道,“告诉夏侯将军,以后这种小事,就不必再来烦我了。”
      在帐中踱了几步,又研究一会战术,就自己更衣,打算睡了。解中衣时,一下看见半片玉珏,脸上就尽化了柔和的曲线。
      “温柔。”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还有一股甜蜜的滋味。童年的这个伙伴,恐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都快十年了。民间的女子,这个年纪,也该是儿女成群了吧。
      不知为何,心里竟微微刺痛,有嫉妒的情绪,不禁失笑,莫非,现在自己仍对这位童年唯一的玩伴有着独占的心理?
      于是不想。熄灯,睡去。
      夜里,蓦然醒来,是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在逼近。他不动声色地控制着呼吸,直到眼睛完全习惯了这片黑暗,才骤然跳起,手里握着薄被一翻一裹,把那个黑影裹进被里,牢牢地压在身下。
      “来人!”
      呼喝方毕,却听见身下女子的声音如此熟悉。
      “是我,小哥哥!”
      李晖一下子呆住,热血都往耳际狂流,心头晃晃悠悠,几乎不能自持。
      “小柔!?”
      “是我,小哥哥。”温柔的回答几乎象声叹息。
      此时帐内已急急冲进几个兵士。“皇上!皇上!”
      “出去!”李晖拉过被子罩紧温柔,“我发噩梦而已。”
      一个眼尖的看到地上的温柔,刚打算说些什么,未出口的话就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
      待他们都唯唯诺诺地退出去,李晖才点亮了灯,而温柔也站起。
      果然是温柔,依然是那张清秀的瓜子脸,剪水双瞳,乌黑的长发束成一束,由左肩泻下。依然是赧然的神态,温和的笑容,却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细看起来,才可发现,温柔的眉宇间,添了一抹英武坚毅的气质,穿的也是一身边疆民族的猎装,反显得娇小的她更加楚楚可怜。
      “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李晖抑住心底狂涌起的欢喜,故意冷冷地说。
      “……还是来了,不是吗?”
      他伸出一只手去,替温柔把一缕头发拂上去,眼睛里突然有一点痛。
      “我是来求你一件事的。小哥……皇上,退兵好吗?”
      一见面,竟然说的这件事,李晖心里一凉,声音就沉下去。“不成。”
      “为什么?”温柔的眼睛还是不敢抬起来,语气却急起来。
      “高丽边患,不除不快。这种军国大事,你不要参与好不好?”看见她黯然的表情,严峻的口吻硬生生转成了商量。
      “连年战祸,百姓何辜,小哥哥,你听我劝吧。”
      “如果你坚持这么说,我只好不和你谈了。我会命人先送你回京。”这样说着,李晖心里不禁一动,自己说得这么流畅顺口,果然是不想再放掉她。
      “小哥哥。”温柔仿佛都要哭出来,“小柔也是为你好,今次小柔来,小哥哥没事,下回大师兄来,就糟了。”
      “大师兄……”李晖略一沉吟,心下已然通透,“你是来行刺我的?”
      “不,小柔是来劝你的。大师兄受过高原王的恩,那也没什么,我们江湖人,不理政治上的仇怨,可你打仗打得太多太狠,大师兄说你穷兵黩武,誓要杀你。小哥哥,在宫里许还动不了你,在宫外,就是小柔要护着你,也难……”
      李晖一笑,血气都涌上来,“他要杀我,不妨叫他试试看。”
      温柔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小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丝巾的小包,随即打开。
      李晖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丝巾润洁非凡,竟是天蚕丝的,而丝巾一展,营帐内顿时一片光华流转,小包里赫然是一颗鸽卵大的明珠,另有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柄上是古篆字写的多情,匕首没有鞘,只用绢巾裹着,刀光尚在绢巾之外,与珠光辉映,流光溢彩。这两件东西,李晖都是识得的,随侯珠是先递赐给巨鹿侯的,而那柄多情恰似无情的名刃,却是吴王的珍品,覆灭八王之乱的时候,他还曾命人找过此物,却无所获,想不到会在这里,他不禁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温柔去。
      温柔平定了情绪,慢慢说:“巨鹿侯和吴王也都算人中翘楚,府邸的守卫也十分森严,但我杀他们,都只准备了三天。”
      “他们是你杀的?”李晖几乎震惊地问。巨鹿侯和吴王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谜,他相信自己的天子命也缘于此,如果不是他们的卒死打乱了计划,那两次谋反,他恐怕都不能那样顺利地镇压下来。
      “是。”温柔点头。
      “可是……”李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你不是说,你们不管政治上的仇怨,那你为什么会杀他们?”
      “他们是坏人。他们……他们恣意暴虐,做了很多坏事,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没有好结果的。”
      “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么?杀他们的时间那么巧,和我那么配合?”
      李晖轻轻托起温柔越来越低的头,温柔一抖,挣开了去,脸颊绯红,“是……是了,也是为了你啦。如果你要这个天下,我是会尽力帮你的。……当年你说要做皇帝时,我就立过这个誓。”
      李晖心里一缩,扳过她的肩,“我也说过,我要做这江山的王者,是要把一切都呈献在你面前。”
      温柔这一次不再挣扎,她在李晖怀里长长叹一口气,“江山信美,终非吾土。我不在乎那个,只要小哥哥对百姓都象对小柔一样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就好了。小柔也不必为小哥哥和师兄而为难了。”她抬起红扑扑的小脸,眼神哀怨,“退兵好吗?”
      在自己还没明白过来之前,李晖听到自己已答了一个好字,然后,心却放松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为这个诺言后悔的,只要是为了怀中这个女子,付出一切,也甘之若怡吧。“但,你不能再离开我。”
      次日,天武帝退兵,十个月之后,也就是天武五年二月,璇太子生。

      天武五年,十二月,夏侯将军府。
      屋外雪花飘飞,滴水成冰,屋内炉火正旺,却是温暖如春。唯有夏侯辰心里依然冰寒一片。
      新月跪伏了好久,不敢起身,却悄悄抬眼,望向这位赫赫有名的青年将军。还是那张比女子更为娟秀的脸,却又掩不去眉宇间的勃勃英气,如今,陷入沉思中的他,眼中多一抹若有若无的杀气,反而更加生动。
      “她真的这么说?”夏侯辰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是。‘你出宫去,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也不多。”新月也跟着降低声线,却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楚。
      夏侯辰长吁一口气,望向窗外,心里比刚刚更迷茫。派人刺杀温柔,是不得已之举,皇帝对她的宠爱,已威胁到了姐姐的地位,而比这更严重的,是姐姐越来越深的恨意,甚至已趋近疯狂的恨意。太子之位旁落,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玄武殿,自己与皇帝的那场争执,他记忆犹新。不能不动手,可是……想不到那个来历颇神秘的温妃,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连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新月,也不是她的对手。失败并非没有预料,可她放过新月,这又是为什么?放过一个刺客,对她有什么好处?引新月回府前,他试探过,并没有人跟踪,难道,她竟有如此自信,不怕刺客再次登门?
      眉头倏而一皱,“请进吧。”一扬手,闭得严紧的门马上大开,一阵寒风夹着雪花扑进来。新月暗惊,看向门外,正对大门的地方,大约二十余步的距离,背手站着一个青衣的男人,正在看梅花。他的肩上,已薄薄积一层雪。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青衣客已站在了屋里,伸出手,指间夹一朵半开的梅花。
      新月打量着他,年纪不算大,总是二三十岁,具体多少却又说不上来,长相该是十分普通的,却偏偏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无法无视。
      夏侯辰没有注意到这些,当然不是因为他眼光不如新月锐利,而是,自青衣的男子一进屋,就有一股劲气压向自己,夏侯辰不得不全力应付。
      “在下莫念。”
      “原来是‘剑神’之子。”夏侯辰一开口,便觉气血翻涌。
      “我不喜欢多话,只是来告诉你,温柔是我师妹。”夏侯辰一惊,听他续道,“再不要对她出手,否则,即使她再次求情,我也定会杀夏侯婉。”
      “我明白了。不过,即使我不再出手,也绝不是受你威胁的缘故,你记着。”
      夏侯辰索性收回与之相抗的气力,冷冷地说。
      莫念忽然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了解了。”
      话未完,人已远遁。
      夏侯辰又站了一会,才挥一挥手,示意新月下去。
      身体凉浸浸的,一朵梅花击灭一炉炭火。
      心里凉浸浸的,陛下若知道这件事,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
      自己将永远背负着这样的心病了。

      “你太宠璇儿了。”
      玄武殿内,李晖抱持着幼子李璇,正批阅奏章,一抬头却看见了刚刚走进殿内的爱妃温柔,脸上立刻流现一个温暖的笑容。“小柔,可是吃璇儿的醋了?”
      “怎会。”温柔接过李璇,禁不住也逗弄一下这可爱煞人的小家伙,才说:“臣妾只是觉得,皇帝哥哥应该去看看皇后和信王呀。”
      听着她不伦不类的称呼,李晖故作不满地摇摇头,“罢了,说过了,没外人时,说你、我就好,我也没有说朕,是不是?”
      “不要岔开话题嘛,小哥哥,去看看皇后吧,听说,她昨夜又在寒露亭坐了一夜。”
      李晖面色黯了少许,“我也知道,我对她不起,但是,我见她又能怎么样?我心里只有你而已,而她需要的,也不是一个关心她的人,而是一个丈夫。”
      “我了解的,小哥哥,但你和她,毕竟也是夫妻,我没出现之前,你们也还是和美的,现在,她该多难过。”
      “我封珏儿做信王,也就是想补偿她的。”
      “可终究儿子不是丈夫吧,何况你一年也难得见珏儿几面,对璇儿就宠得不象话,连太子也一定要封给璇儿。珏儿天花刚好,你不去看看么?”
      “哦,”李晖想一想,“既是好了,就去看看吧。对了,不提他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高丽派使者来称臣了。”
      “真的么?”温柔也快活起来。
      “恩,高丽的使者月底就到了。小柔,如果三年前你没劝我退兵,即算赢了也没有这般爽快呢,现在我国国富民强,四邦臣服,小柔是头功呢。”
      温柔看着丈夫意气风发的脸,抱紧了聪明可爱的儿子,幸福的感觉一阵阵流过身体。
      太幸福了,太幸福了,幸福到,会隐隐觉得悲哀呢。
      但愿这预感,不是真的。

      “璇儿!”大叫一声,温柔坐起来,被李晖一把抱住,“怎么了?发噩梦了么?没事的,我在这里。”
      心惊肉跳,在李晖胸前靠了一会,才勉强吐出几个字,“璇儿,我……梦见璇儿……死了。”
      李晖便笑了,“傻瓜,璇儿怎会死,他是龙子,要继承帝位,长命百岁的。”
      “可是,好可怕。”
      李晖下床,随便披一件外袍,又取一件厚的缕金珍珠袍裹住她,“那咱们去看看,你就放心了。”
      麒麟殿里,却是灯火通明。李晖铁青着脸,一脚踹开门进去,人声喧闹,三个乳娘忙做一团,床前围满了太医,看见李晖都急忙跪倒。
      “璇儿怎么了?”
      “太子殿下生了天花。”慌乱的太医中,只有一个还算镇定。其余的几个都吓得一团瘫软,奶娘们更是涕泪交加,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不立刻禀报朕?”
      “陛下歇下了,皇后说……皇后……要奴才们天亮再……”
      “混帐!”李晖听不得她们边哭边诉,“滚出去,统统滚出去。”
      环顾殿内,夏侯婉静静地站在一角,表情有些决然。她看他一眼,见没制止,就也走出去,李晖觉得额上的筋都在跳,却忍住了,待她走出殿门,才对那个唯一镇定的说:“太子情况不好么?”
      那太医抬起眼睛,显然是黯淡的,却没有开口,李晖缓缓吐一口气,才转过脸对温柔说:“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话没说完,却见温柔脸色一白,竟昏了过去。

      麒麟殿里,好象从来都没有这样静过,当璇儿还在的时候。
      这样想时,泪珠就抑制不住地从眼里滚落。
      “别哭了。”温热的手掌为她拭去泪水,“小柔,别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温柔回过身去,索性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你还年青,我们会再有孩子的。”这样的安慰,当然慰不了她的心,甚至连自己也不能。
      温柔如今的咳血症,太医说过了,连同房都不能,更别提生育了。
      温柔突然从他怀里挣出头来,泪犹在脸上,却不再哭,支棱着耳朵仿佛在听着什么,那模样太惹人怜,他忍不住想吻一吻她,却也定住。
      天!是孩子的声音。
      仔细分辨,还是,从殿后传来孩子的笑声。
      温柔往后殿奔去,怕她跌倒,李晖也跟着跑过去,却真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后殿里跑跑跳跳。温柔一把抱住他,竟是再不肯放手。李晖冷静些,左右一扫,盯住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
      “陛下,信王殿下定要进来看看,奴婢不敢违他……”
      不再理她,看向温柔,还噙着泪,却已在笑,“你看,小哥哥,他在笑。”
      果然,那孩子不畏生,在温柔怀里只管笑,眼睛黑溜溜地转,倒是一副极聪明伶俐的样子。
      心里一动,把宫女叫过去小声嘱咐了几句,便环住心爱的小妻子,连那孩子一起,“走,我们回去。”
      “珏儿也一起?”温柔看向他,又惊又喜。
      “对,珏儿也一起。”他微笑着,然而郑重地说。

      “她连珏儿都要夺去么?”秀儿心惊胆战地看向她,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此时,语音还平静,眼中却燃着疯狂的火焰,不禁身子又是一抖,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温柔小贱人!你逼我至此,我死也要拖住你。”
      秀儿伏在地上,听皇后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字字吐出这决定,惊骇得连动也不敢再动。
      “你要珏儿,就看你敢不敢把他带到地狱去!”

      “柔娘娘,你又吐血了,奴婢去请太医来。”
      “奴婢去请皇上。”
      “不用了。”用丝巾拭去嘴角的血丝,温柔有意拦阻,却体弱声怯,只虚拦一下,就眼睁睁看着侍婢们自做主张忙忙去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是的,我该培养些气势出来才是,这群丫头们,没一个是怕我的。”一转眼瞥见门边的小小身影,不禁心生爱怜。“珏儿,过来。”
      李珏快活地奔过来,“柔娘娘!”一伸手,小小的掌心里握一粒糖丸,“柔娘娘吃。”
      温柔笑一笑,要拒绝时,看见李珏小小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就接过来,不愿含着妨碍说话,索性吞下去。
      “珏儿见着娘亲可高兴么?”
      “恩。”李珏扑在她怀里,“可是娘不大快活,她抱着我一直哭来着。”
      温柔神情一黯,“果然还是这样。还是,得让你回去才行。”
      声音很低,李珏也未着意听,开始缠着温柔要吃点心讲故事,温柔微笑着一一答应。
      “小柔!”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暖,但甫一抬头,腑脏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李晖几乎是扑上前来搀住她,温柔还未开口,他已一脸厉色,骇然道:“你吃了什么?小柔?”温柔顺他目光看去,自己方才喷出的血,全是黑色,且有隐隐的腥臭味,忽然明白过来。
      李珏小脸发白,“我的……我的糖。”
      李晖一凛,“哪里来的糖?”
      “母后要我给柔娘娘吃的。”
      李晖扬起手,却被温柔拼命拖住,“珏儿不懂的,他才五岁!”
      李晖看见温柔惨白的脸,稍稍冷静,“来人,把夏侯婉锁进天牢里去。”
      温柔一只手握住李晖,一只手握住李珏,勉强笑一笑,已然不支,昏睡过去。
      李晖命人把哭得死去活来的李珏抱走,一抬头,太医司空玄站在宫门口,象一个沉默的影子。
      “当年,你们没治好太子,朕独独放过你,是因为你有胆识。照实说,温妃的情形如何?”
      司空玄不卑不亢行过礼,“太子的病,当年是尽人事,不是尽医术。如今,温娘娘也一样。”
      李晖脸色发白,一掌劈在几上,壶杯尽滚落,粉碎。司空玄脸不变色,续道:“如果娘娘没中毒,莫念先生又能如期把雪莲带回,病犹可治,而今,已非人力所能挽回,微臣唯能尽力为娘娘延些时候。”
      李晖五脏俱焚,好一时说不出一个字,却觉手紧了一紧,忙转头去,温柔雪白着脸,眼睛也没张开,只有唇似在翕动,凑过去听时,她说:“不要为难司空先生。”停一停又叫起“珏儿”,语句零乱,知晓她只短暂清明,又复昏迷,辛酸得几乎落泪,极力忍住,抬头道:“你出去吧。把药方留给宫女们好了。”
      司空玄站起来,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戚容。他依言退了出去。
      写罢温妃的药方,犹豫一下,又写下几味药,“陛下,又何尝不需要。只是,怕也无用了。”宫女们早已拿着药方去取药,谁也没听见他这句话。

      暖香殿里,如其名飘散着梅花的清香。李晖心疼地看向温柔,又瘦了,形销骨立,肤色也苍白得几乎透明。在梦里,也依然皱着眉头。温热的手掌忍不住抚过去,温柔便醒来。
      “小哥哥。”她神色那么平静,却让人觉得她平静下的认真。是的,她十分认真,认真得象是宣布遗嘱。李晖觉着鼻子酸楚。
      “放了皇后吧。”
      李晖摇摇头,小柔,太傻,太善良,善良得让他为难。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她投毒的对象,是你。我……”
      “我们难道就没有罪?珏儿,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你不爱她,她只剩下珏儿是最后的期望了吧。我们夺走珏儿,终究是不对的。”
      小柔一脸庄容侃侃而谈的表情,曾见过的吧。五年前,成山下的营帐中,她正是以这样的表情,和他辩论攻高丽的利与弊。那次是她胜了,当然,这次还将是她取得胜利,他从来没有赢过她,因为,他心中对爱的理解,就是败,如当年的母亲对父王,如杨太后对自己,然而,这失败,他甘之如饴,无论他多么讨厌失败,终归还是爱啊!每个人一生中,是总要彻头彻尾地爱一次,也败一次的。
      “好的,我会放过她。”
      “太好了。”温柔舒一口气,脸上升起一抹奇异的红,“我真怕珏儿会恨我,象当年的你一样。”
      脑中嗡嗡作响,十五年前的事蓦然间重回心头,回忆如流水,而一个帝王的记忆,如大江大何,奔流狂涌。时间,多么奇妙的东西,好象一个奇异的圆,不管跑了多呀,将会发现,自己只是将起点,错认为终点。手中握持的东西,是再多也会失却的吧。而时光,一遍遍往复重回,是为了让人们纠正自己曾犯过的一个个错误。
      从回忆中惊醒时,温柔又睡去,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然而手已冰凉了。
      “父王,柔娘娘睡着了吗?”童音温软,他却只听到心里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慢慢弯腰,慢慢抱起他,“是啊,柔娘娘睡了,她去璇弟弟那里了。”
      “柔娘娘不理珏儿了么?珏儿还想听柔娘娘讲故事。”
      “是么。”他淡淡地应,把儿子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珏儿真乖,你比父王当年聪明呢。”
      命人带走李珏,眼前衣抉飘动,一个青色的身影飘落。李晖没有动,半晌,才道:“你来了。”
      “你没有保护好她。”冷峻的声音,并未因他的身份而有丝毫留情。
      “是。”
      “夏侯婉做的?”
      “你不要碰她。小柔临终要我放过她,你要杀她,只有先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一只冰冷的手点在他的眉心,隐隐作痛。
      “不,是我,反正,活不了多久了。”
      莫念心中微动,两指搭上他的手腕,一惊。
      没有受伤的迹象,也绝不似中毒,可是,却觉得特别,没有生气,筋脉中,空空荡荡。
      “这是……?”他一抬头,对上李晖唇边那一丝奇异的笑。
      “我怎舍得让小柔一人在黑暗的地下?”
      莫念心黯神伤,头一次见到因悲哀而死的人吧,“我再不理人间事。”说罢,身子已翩跹飞出,只留下一朵洁白的雪莲,在静卧的温柔身上,开放出最后的美丽。

      夏侯辰看着玄武殿的摆设,又陌生,又熟悉,有三四年,没进入过这里了,自从为了立太子一事,与皇帝在此争执过后。
      “爱卿今日气色不错。”
      他应声拜倒,直到被叫起才看一眼皇帝,面色苍白,精神却还好,仿佛温妃的辞世给他的打击也不过尔尔,心底暗松一口气。
      “我决意立珏儿为太子。”
      “皇上圣明。”
      “有个条件。”
      “皇上忘了。”他望向皇帝,眸中是隐隐的不妥协,“‘皇家事与尔何干?’陛下圣瑜余音还在这大殿里徘徊。”
      “卿还记恨么?”似意料中事,李晖无奈地一笑,“可是,朕今日叫你来,就已不是商量了。”
      看得见他眼底的苦涩,夏侯辰抑住了傲气。
      “前朝有教训,外戚不能权重,你……了解了吧。”
      “臣即辞官。”
      “不,不够。”李晖笑得那样疲惫,一直到心里,似乎都被这疲惫占满了。“朕活不了多久了,而卿,也非池中物。不过,一命抵一命,你们夏侯家没有吃亏。”
      夏侯辰一凛。
      “你是聪明人,你姐姐却为什么那么笨呢?她趁温柔病中给她下了毒,要不然……小柔没那么容易去的。”
      夏侯辰惊愕得忘了礼节,他也不怪,“小柔临终前求我恕她,我锁了消息,放心,没人知道。”
      “我明白了。”夏侯辰突然说,最后一次庄重地行下礼去。
      出宫的时候,夏侯辰头一次对众人的问礼招呼置若罔闻。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刚做太子不久,年纪在众人中也最小,文章武艺,样样都不肯输给别人,却会偷偷去桃苑掉眼泪。那样一个人。
      曾与他有约,“你娶我姐姐,不欺负她,我呢,舍命来守护你和你的王国,怎么样?”
      当然,他忘了那诺言,他眼里早已只有那个女人而已。姐姐是恨的,她说:“我只想,掐死那狐狸精。”掐死,很好,真的,只有这个词,才能最生动演绎出这份恨意来罢。
      掐死你的温柔,会不会让你忆起从前的你,有了这个女人,你只是个男人,不是一个帝王。然而,终于还是失败了。
      我不知道,没有了她,你甚至会活不下去。
      我甘心死去,不是因为你的命令,而是,我很早就明白,我是你的将军,你一个人的而已。

      天武八年十一月,镇国将军饮鸠于家中,未留下一字遗言。
      天武八年十二月,天武帝崩。与十月辞世的端敬皇后温柔同葬于武陵。
      次年元月元日,新帝登极,号天正。年尚幼,由太后夏侯婉辅政。

      康元十一年,五月。
      桃苑里又是落红一片。
      “陛下,陛下。”
      年轻的天正帝抬头,却是新婚的皇后,正亲手捧一盘点心,拂花拨柳而来。
      “陛下又来这里看书了,太后不喜欢呢。”
      “别听她念叨。”天正帝李珏做一个鬼脸,皇后田蓉忍住笑,也在他身边坐下,“陛下今天在看什么?”
      “昨日,史官送父王的生平纪事来了,朕读了又读,觉得其中有一段不妥。”
      “什么?”
      “里面提到端敬皇后,说她性本狐媚,工于谗言,迷惑父王,用妖法谋害大臣……诸如此类。”
      “臣妾也有听说过呢。”
      “是听太后说的吧,史官也是从太后意旨写的。”
      “……”
      “当年朕只五岁,却还记得很清楚,柔娘娘……长的的确很美,对朕也是很好的,朕那时听她讲故事,是整夜都不肯睡,被父王提着扔出殿去的。”
      看着丈夫沉入会议,田蓉只微笑着,一言不发地听。
      “父王对柔娘娘是好,对她的话也句句都听,当年,太后和朕加起来,恐怕也不及柔娘娘在父王心中一半的分量,太后自然不能无恨,可是,这样做,还是过了。”
      他抚一抚温驯的妻子的发,不知为何心中会想,那样一场激烈的,连生命都可以不顾的爱恋,为何自己却遇不到。也许,终还是遗憾的,即使贵为天子。
      用朱笔,划去关于端敬皇后温柔的每一个字。金口玉言,就是这样了吧。历史上注定了没有过这个匆匆出现又匆匆消逝的女子。
      然而,不管史书上有她无她,好言歹言,都已只是黄土下一掊白骨。
      历史只管虚伪,唯一真实的,只是那交缠一生,至死相随的誓言。
      尽管再无人记得。

      附录:
      沙杰汗,你宁愿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爱的泪珠永存。
      岁月无情,它毫不怜悯人的心灵,它嘲笑心灵因不肯忘却而徒劳挣扎。
      沙杰汗,你用美诱惑它,使它着迷而被俘,你给无形的死神戴上了永不凋谢的形象的王冠。
      静夜无声,你在情人耳边倾诉的悄悄私语已经镌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
      尽管帝国皇权已经化为齑粉,历史已经湮没无闻,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却依然向满天的繁星叹息说:“我记得!”
      “我记得!”——然而生命却忘却了。因为生命必须奔赴永恒的征召,她轻装启程,把一切记忆留在孤独凄凉的美的形象里。
      ————泰戈尔--《爱者之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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