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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一百三十七) 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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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闻耶律宗徹跑了,李成遇很是难以置信。本以为与赫冀军里应外合定能一举歼灭,谁想在兵力悬殊、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还是让那赤王成功突围,怎不叫人气恼?然其此番出兵实属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骑虎难下的情势让他只得硬着头皮率众追击。
赤练军不愧契丹排的上数的虎狼之师,初始兵力悬殊对阵西夏军也未堕了名头,即便之后遭本国赫冀军骤然反水,败走之际也是井然有序。一众将领携小队散出,本为混淆视听,待再聚头非但未有损兵折将,还归拢不少散兵,使人数增至三千。
三千骑一路向南。
一行虽在奔徙,但绝非单纯地狼奔豕突、仓皇而逃。前探的,断后的,接应的,分工明确,耶律宗徹并未特地指派谁去做什么,众人却极有默契各司其职。这场败仗可说吃得赤练军每位将士皆窝火不矣,只因不是输给了外敌,而是溃于内患,反令万众一心,凝聚力空前高涨。
平原开阔地无法做什么,入了密林,有了遮蔽,耶律宗徹遂命人出其不意打了几个漂亮的反击,很是扰乱李成遇与赫冀军的追缉步伐。
敌军咬得甚紧,赤练军只得抓紧一切间隙短歇片刻,而士兵可以歇,耶律宗徹等将领却歇不得,时时刻刻围在一起谋求作战策略,只因被动挨打实在不是赤练军的作风。
“痛快痛快!那几十套赫冀军军服果然没白顺。老子刚才带了票兄弟乔装混入,神不知鬼不觉地砍了百来颗党项人头,你是没瞧见那个李成遇脸都气绿了,现在那两帮乌合之众恐怕正狗咬狗,吵得不可开交呢。”哈那布谷一边包扎手臂伤口,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
众将闻言,皆畅快大笑。
齐天霖道:“要不是先前王爷作战谋略成功,反击时诱导他们彼此互生嫌隙,你也没那么容易挑拨离间。”
哈那布谷本能想回怼,但瞟到一旁赤王,难得机灵一回,溜须拍马道:“那是!老子哈那布谷是什么人?王爷若不英明神武,能让我死心塌地跟他那么多年?”
“说得跟你是王爷府里的侍人似的。”
“齐天霖,你欠抽是不?”
眼看两大血气方刚的前锋又如往常般要闹到一处,樊尔泰赶紧咳嗽一声分开两人得不合时宜。樊尔泰瞧得分明,耶律宗徹虽唇角微勾,但眼神明显饱含凝重,遂沉声道:“王爷可是在担心副帅?”
见耶律宗徹不言,樊尔泰懊恼道:“副帅是家中独子,王爷当初实在应该让我留下断后。”
耶律宗徹摇头道:“本王虽担心,但不后悔。阿离是军中副帅,若他也撤走,那些留下拼死抵御的士兵便会明白自己成了弃子,心中没了生的希望,又谈何士气可言?若无他们为我等绊住敌兵,我们又岂能轻易走脱?阿离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主动请命留下。我们切不可浪费他的一片良苦用心。”
众将闻言一片沉寂,皆在心中默默祈祷萧离与闻羽的平安。
赫贺道:“王爷,虽然南面多林,予我等潜逃有利,但一味南下也不是个事。现在我军所处位置靠近横贺岭,那里有驻军,我们是否改道东南,寻求援助?”
耶律宗徹沉思片刻,才道:“不妥。我们一路逃来也前后派出好几人四下求援了,可你们见有援兵到来吗?可汗能下令赫冀军毫无顾忌出手,显然已与本王撕破脸,旨在赶尽杀绝不死不休,绝没有点到为止的说法。横贺岭的将领若是相帮或中立还好,若也听命上峰围剿本王,我等三千人岂不自投罗网?”
樊尔泰为难道:“大同府倒是咱们的根基之一,但距此尚有一大段距离,又被那两伙人隐隐堵住去向。这可如何是好?”
耶律宗徹挥挥手:“无妨,暂且就这般一路向南。一来可寻机遣人去大同府求援,二来若是不成,杨宗保的大军就在边境,届时得其助力,亦更稳妥。”
一旦定计,众将再无二话。军令如山下,众志成城,倒叫这三千人如有神助,一次次险象环生逃出敌军包围。直到前路再没了山林遮挡,一条算不得宽阔的峡谷出现在众人眼前,这才生出踟蹰。
众将皆齐刷刷望向赤王,赤王鹰目一沉,挥掌率军入谷。
其实南下亦可绕道平原。但耶律宗徹深知在那样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此刻于他们非但无丝毫益处,更是大大不利。只因长途奔徙终究难以持久,相继累死、战死半数军马后,这一行三千早到了内忧外患的地步。峡谷虽便于敌兵伏击,但犹如华容道般的狭长也叫追击的军队施展不开。
行至峡谷中段,突闻前方有隆隆声,回返的斥候来报,言大同府有兵来援。众将得讯欣喜若狂,正打算挥鞭迎上汇合,哪知却被耶律宗徹摆手阻了。
耶律宗徹问斥候:“领兵的是谁?”
“里木将军。”
耶律宗徹闻言,瞬间锁紧眉头。
一旁齐天霖不解:“王爷怎么了?里木来援不是好事吗?”
“为何不是主将耶律明哥?”
这一问犹如一记重锤振聋发聩,让还处在激动情绪下的众将纷纷冷静下来。是啊,若大同府驻军获悉赤王有难,作为心腹之一的耶律明哥怎能坐的住,让区区一个即便副将之中也并不受器重的里木独自前来救援?
“那……会不会是里木截了求援的讯息,想要独揽功劳?”哈那布谷犹不死心。
赫贺道:“求援的兵是我派出去的,按照时间脚程算,只要坐骑不出问题,起码还有半日才能赶到大同府。里木此刻来援,只怕……。”视线窃瞟去,不意看到耶律宗徹攥紧拳头,指骨发出咯咯闷响。
众将鸦雀无声,只因已没有人抱有侥幸了。
哈那布谷悲愤交加一声咒骂:“该死!连一条活路都不留给我们。”
“里木竟也叛了?”樊尔泰目光复杂地望向耶律宗徹。“王爷,拿个主意吧。”
耶律宗徹缄默不语,忽然失声而笑:“古轸啊古轸,你我明明骨肉至亲,我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自保。你何以独独恨我入骨?夺我所爱不算,如今还铁了心致我于死地?”
仰天任湿润风干在眼眶中,偏倔强得不肯落下。
“罢了,罢了……。降吧。用本王的人头搏一下,或许,能换尔等平安。”
“王爷!!!”
齐刷刷跪了一地兵将。
耶律宗徹却似毫无所觉,淡淡道:“可汗只是想要本王的命,你们没有必要跟着陪葬。”
樊尔泰勃然怒起:“王爷何出此言?此刻还在这里的有哪个是贪生怕死之徒?”
哈那布谷道:“这辈子只做王爷的马前卒,谁要动你,老子第一个杀他。”
“杀他全家!”齐天霖补充。
这两个怼了半辈子的大军前锋互看一言,突然扬手交握在一起,同志同德,齐心勠力。
赫贺道:“再是千难万险,我等也誓死追随王爷。”
“誓死追随王爷!——”
一地兵将齐声呼号,同时以手中兵刃击打地面,声响震天,不但震慑了两边敌军,更一扫耶律宗徹颓丧。
耶律宗徹只觉体内血液沸腾,用力抹了把脸,他解下马背悬挂的酒囊,振臂高呼:“那就让我们醉死沙场,狠狠杀他一个痛快!”说罢,咬开囊塞,开怀畅饮。
“喝!——”
兵将纷纷效仿,开囊豪饮。烈酒下肚,热意上涌,助长无数胆气充彻胸膛。
“上马!——”
“驾!——”
烟尘滚滚。
天堑之峡,兵力悬殊的双方终于狭路相逢,生死相搏。
李成遇躲在战场后方冷眼旁观。他追了一路,风餐露宿,灰头土脸,这等苦楚真不是他这自小养尊处优的西夏王爷经历过的,早窝了一肚子火。好在此行目标就在眼前,也不枉他跟着吃了一路的土,憋屈的心境总算有所释放。他见赤练军死伤惨重,眼看耶律宗徹大势已去,这才好整以暇敛了敛仪表,驱马上前。
“赤王,必败之局,乃又何苦苟延残喘垂死挣扎?既为王者,何不体面收场?”
耶律宗徹冷笑一声,手中长刀挥之不停。“成王败寇,自有天数。今日若本王命丧于此,也非因你,而是天要绝我。”
“那你还不认命?”
“认命?”耶律宗徹哈哈大笑。又将一党项兵斩于马下。“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眼见赫冀军众将蠢蠢欲动,耶律宗徹大喝一声:“本王不会逃。但我不想亲手杀我契丹儿郎,所以……给我好好呆在那儿。”
此言不断在整个峡谷间回荡,触到了每个契丹士兵内心某处柔软,人数众多的契丹军竟当真袖手旁观看着两王对杀,任尔你死我活。
“该死!”李成遇见契丹军派不上用场,只得下令全军压上,务必拿下对方人头。
耶律宗徹机械般挥着刀,手臂已从僵硬逐渐变为麻木。他能感觉身边并肩作战的将士越来越少,无数献血洒在地面,将黄土洇红了。心有不甘,心有悲愤,他能感觉死神正一步一印地靠近自己。那种感觉很难熬,有一丝害怕,但更多的是遗憾,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充斥心中更多的是对一张容颜的渴求——好想在死之前再见一见那个人……。
你若知道我死了,会不会为我感到伤心呢?
你现在应该已经见到白玉堂了吧?你,可还安好?
下辈子,我们还会再见吗?
你可还愿意和我合上一曲《长相思》?
展昭……我,想见你……。
麻木之感由手臂逐渐扩展至全身,就连耳边惊雷般的短兵交接都逐渐寂静了。
就在耶律宗徹觉得自己即将失聪、行将就木之际,突然感觉身边有人狠狠拽了他一把。只见赫贺满脸震惊地指着一个方向,难以置信道:“王爷你看,那是……。”
耶律宗徹没有听到下文,因为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了,包括交战的兵鸣也从那一刻起逐渐消失了。只见无数群狼前赴后继从两边陡峭的峡璧向下俯冲,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忘了厮杀。
而在一众呆若木鸡的兵将之中,唯有耶律宗徹忽而展颜笑了。
当世界瞬间洗成一片灰色,他却看到了这灰色之中唯有的一抹色彩。
他突然觉得上天终究是眷顾他的。
因为伏在白狼身上的那抹色彩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