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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识韩非(一) ...


  •   张良六岁那年的冬天,韩国冷极了。鹅毛雪纷飞了一场又一场,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寒风吹过,都似鳏寡孤独者的哀嚎。

      某日,张开地心事满满地带着张良出府。坐了约莫三炷香的马车,爷孙俩下来步行,脚步在雪地里沙沙作响。

      事实上,张开地已经愁容满面好几日,吃饭的时候也经常叹气,叹着叹着就放下碗筷,“我饱了,你们吃。”

      每到那时,张良就偏着脑袋,看看张开地苍老的皱纹,又看看面前的素汤,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喝汤。

      他性子安静,不爱多问,这是自娘胎里就带着的。

      天气冷,张良穿的衣裳厚,走起路来有些笨拙。但他揣着满肚子的疑虑,已经顾不上路好不好走了。

      “祖父,我们要去哪里?”他裹紧自己水蓝色的小斗篷。

      张开地撑着伞,怕张良跟不上,便放慢了脚步,道:“王宫。”

      张良望着不远处五丈高的宫门,心里下意识抗拒,“为何要来王宫啊?”

      张开地不答反问:“良儿,你还记得螳螂捕蝉么?”

      “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蝉,是何角色?”

      张良理解得十分透彻,“蝉是只顾着饮露水,不考虑处境,最后被螳螂捕捉的角色。”

      张开地颇为满意,他与张良谈论,远不像跟张治那样费劲,一句话说一次,张良便一直记在心里。

      他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前方的幽远长道,语气夹了沧桑:“今天,我就带你去看蝉。”

      张良颇为疑惑,指了指道路旁边的雪松,“可是,蝉在树上。”

      张开地的神情严肃,悠悠道:“王宫,就是一颗大树。”

      那个年代,天下正动荡。弱者如鱼肉,强者似斧刀。所有的生命都十分脆弱,一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既翻不出风浪,也活不了多长。

      韩国,是七雄里最弱的那一个。国窄民少,田瘠粮薄。偏偏韩王还主张无为而治,登基十余年也未曾有过建树。内忧外患越发严峻,国情岌岌可危。

      不过,好在太子是治国之才。韩王将国事交与了他一些,处理得都十分妥当。上到朝堂百官,下至黎明百姓,都对这位太子赞不绝口。

      只是没料,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顺利登基之时,他却突然毙命。

      举国震惊,随之悲痛,最后愤恨。哪怕是街头小儿都知道,这是一场谋杀,手足相残的谋杀。

      也是在那之后,一直未进入众人视野的九公子非,终于为人所闻。

      韩非是所有公子里最不起眼的,又身体孱弱,不能习武。

      他并非生来如此,只是身在帝王家,有扯不清楚的恩怨情仇,道不明白的是非曲直。

      那年他十二岁,他的生母文美人为了揽权,毒死了太子韩广。东窗事发之际,韩王大怒,将文美人处以“车裂”之刑。

      韩非虽然没有参与这案子,但他母亲对太子下手,无非是想让他继承大统。故而,他也不能完全算局外人。

      韩非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被定了罪,迁了怒。侍奉的太监宫女哭着喊着跪倒一片,也还是没能逃过被连坐处死。

      冻寒交迫之际,韩非跪在宫殿外,雪地里,替死有余辜的母亲赎罪。

      他当时年纪不大,却心智成熟。韩王问他怎么看待死去的生母,他不哭,也不急,只微收了下巴,道:

      “儿臣有罪。既不能救赎母妃之罪过,也不能减轻父王之悲痛。”

      因为这句话,韩王没重罚他。只是让他跪着,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起了,便可回自行寝殿。

      韩王心里清楚,这件事与韩非无关。但韩国痛失太子,他得给一个交代。韩非自己也清楚,他不沾血腥,血腥也会来沾他。所以他不能够这时候回去,他必须等到韩王气消,亲自开圣口。

      两个时辰过去,膝盖已经麻木,与融化的冰碴生成一处,裸露在外的手背也变得僵硬。呼吸的空气冰寒,把肺脏刺了个穿。

      停了一上午的雪又开始飘,韩非担心他能不能活到父王心软。

      “祖父,那里有个人。”迷糊之中,耳后传来一个声音,十分稚嫩,又很纤细,主人的年纪应该比他还小。

      韩非心里冷冷发笑,大抵是个刚入宫的太监,竟不认识他堂堂九公子。虽没什么作为,但好歹是王室中人。想想又不对,太监不会唤人“祖父”,应当是哪位王孙贵胄的家眷。

      这个“家眷”,自然是初来王宫的张良,他一路伴着张开地,老远便看到那雪地中突兀的紫色身影。在一处凉亭观望了大概两炷香,张开地才又走向韩非,张良提着衣角,艰难跟上。

      在临近韩非的时候,张开地放慢了脚步,问道:“九公子为何长跪在此?”

      他高居相国之位,思虑周全,说话做事的分量都很重。文美人的罪行天下皆知,太子毙命,自然要新立一位,韩王向来没有主见,所以急着召他入宫商议。

      他清楚,韩王不会放过文美人,车裂之刑也在他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韩非竟也受了牵连。

      只能说,文美人害了太子,自己做了饮鸩止渴的树蝉,顺带着连累子嗣,让韩非也变成了“蝉”。

      只是韩非这“蝉”,似乎并不怎么服约束。张开地本以为他会出口抱怨,或者乞求他出手相救。没想到,韩非只是抬了抬眼皮,拆穿他话语里的漏洞:

      “相国大人说‘长跪’,想必留意韩非的时间不短了。在多余的问话上浪费时间,不像相国大人平日的作风。”

      蓦然被反摆了一道,张开地颇为讶异,不过他毕竟为官几十年,还是有能力夺回话语的主权,便转而问:“九公子认为,老臣平日的作风应当如何?”

      韩非的意识浑浑噩噩,思路却十分清晰,道:“一针见血,不多说半个字。”

      张开地睿智的眼睛一虚,又问:“老臣与九公子从未见过,九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韩非的眸子被寒风搜刮得疼,索性合上眼皮,“张大人辅佐了三朝国主,名声如雷贯耳,韩非有幸听闻一二。”

      张开地若有所指,道:“公子出口不凡,学识不浅,想必也知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韩非声音轻了许多,他听出对方暗讽他道听途说的言外之意,也没有后退,只道出自己推断的依据:“知道。不过方才您的孙儿唤你,你也不答他,可见相国大人,惜字如金。”

      张开地听到这答案,终于满意,唇角微微一勾,道:“九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洞察力,老臣佩服。”

      韩非仍旧闭着眼睛,多了几分凄哀,道:“韩非如今只是阶下罪子,相国大人德高望重,如此说话,折煞韩非了。”

      韩非是韩王众多子嗣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若不是太子之死,张开地应该永远不会跟他有交集。这个不服约束的“蝉”,似乎不能小看。

      既然上天织造了这样的布局,他也不再迂回试探。直接把伞递给张良,道:

      “良儿,给九公子殿下撑伞,我进去面见大王。”

      张良没有说话,也没有接伞。

      张开地问:“怎么了?”

      张良抬头望着张开地,真挚道:“伞只有一把,应当给祖父。”

      张开地眉头一舒,道:“这里进殿只有一百多步,不碍事。”

      张良摇头,十分固执,“祖父昨日教了“百行孝为先”,让子房一直记着,子房现在就记着,不可以自己撑伞,做不孝的人。”

      彼时张良只有六岁,不能出口成章,语气甚至还很青涩,但他明是非,懂黑白,已经优于同龄人数倍。

      张开地十分欣慰,见雪变小了,便直起身道:“既如此,你在这里陪九公子等候。若三炷香后我还没出来,便带九公子回相府。”

      张良默默把那句嘱咐记在心里,点头道:“是,子房记住了。”

      张开地只身入殿,留了两个少年郎在殿门外的雪地里。

      韩非昏昏欲睡,隐约瞧见母亲在远处召唤自己。他知道这是幻觉,或者是接近阴阳界的预兆。

      神志逐渐涣散,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手上陡然传来一丝温热。

      韩非费了很大的气力掀开眼皮,只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于是吃力问道:

      “你是何人?”

      那双眸子笑得干净,纤柔道:“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韩非虚弱着垂眼,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小布包,“这是什么?”

      张良蹲下,拿热乎乎的小手附上韩非冰冷的手背,“这是小汤婆,冬天取暖用的,你现在很需要。”

      韩非凄凉地勾唇,“我不需要。”

      张良固执道:“你需要。人是热的,要是冷了就需要取暖,不然会生病。”

      韩非望了望宫墙,呢喃道:“人是热的......”

      在王宫里,恐怕没有哪个人是热的。

      他看着眼前比他还年幼,头发都没长齐的小小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又问他一遍,但还是回答:“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韩非动了动眸子,“好,我记下了......”

      张良在手心里哈气,搓热了又捂上韩非的手背,问道:“刚刚听你和祖父谈话,你叫韩非?”

      韩非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没错。”

      “你有字吗?”

      “有。”韩非觉得眼前的小人儿认真又可爱。

      张良盯着他,“可不可以告诉我?”

      韩非默了默,“你把耳朵附过来。”

      张良十分认真地凑到他唇边,结果韩非一个字没说,便径直晕了过去,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往常,一个五岁幼童碰到如此情况,多半惊慌失措,或者眼巴巴去寻大人求助。张良也慌,不过张家祖训有云:进殿面圣者,不可扰。

      他便不能贸然闯进殿去打扰祖父和韩王的商议。

      于是强行把半炷香算成三炷香,让跟进宫的下人把韩非送回了相府。

      那时候,韩国的雪一场接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惨白,似在诉说谁的冤屈。

      那年的茫茫飞雪,成就了韩非与张良的初见。银装素裹中,韩非只记得那双比冰雪还清澈的眼眸。余生辗转了几十年,他从未忘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初识韩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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