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螳螂黄雀 ...
-
乱世硝烟弥漫,苍生命运多舛。
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诸侯并起,瓜分了周天子的国土。天下先五分,后七分。烽烟四起之时,战火弥漫之际,天下正逢乱世。
那是白云苍狗一般的年代,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文臣武将,诸子百家,尽显其能。
有人靠武艺生存,有人靠谋略生存。
韩国张家,无疑是万千后者中的翘楚。韩国几百年的基业打下来,张家出了不少谋士和功臣。足智且衷心,帝王家向来偏爱这样的人才。不过,约莫是祖上的英才太多,对比之下,在最年轻的这一辈中,张开地并没有发现能够担当大任的人物。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欲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稚嫩的朗朗书声在庭院里徘徊,书房中,十二个孩童捧着竹简,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只五六岁。各跪坐在一张矮机前,全神贯注地朗朗诵读,眼睛不敢朝旁侧瞟哪怕一眼。
待文章反复读了几遍之后,一直在前面踱步的张开地终于满意停下。捻了捻灰白的胡须,虚着眼睛,徐缓问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篇文章不长,你们读了之后,可有何领悟?”
偌大的书房顿时噤了声,停在窗轩上的麻雀似乎也嗅到紧张的气息,赶紧扑腾翅膀溜走。
张开地扫了一圈如临大敌的孩童,等着谁站起来回话。但半炷香过去,书房仍是悄然一片。
张家在韩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辅佐了四朝君王,张开地位及相国,正在辅佐第五朝。这些孩童都是他的孙辈,平日里朝政不忙,他都会亲自去书房教授。张家家族庞大,后辈自然也多。但即便出身在名门望族,在才华方面也良莠不齐。
文章的字面意思简单,但领悟起来委实需要一番功夫。张开地无心为难,便点了年纪最大的“张治”。
“治儿,你是张家的长孙,读书的时间最长,思虑也最成熟。起来谈谈。”
他身旁的孩童纷纷松气,然后开始幸灾乐祸,看他如何回答,再被抽戒尺。
张治明显一震,两手撑着矮机,颤巍巍起身,硬着头皮道:“孙儿......孙儿愚笨,只读懂了一点点。”
张开地对这个反应不怎么满意,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便问:“哪一点?”
张治的指尖抠着袖子的布料,弓着背,胆怯道:“树,树上有蝉、螳螂......和黄雀。”
张开地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下文,“还有呢?”
张治着急得结巴,攥着袖子的手也在发抖,“还有......还有......回祖父,孙儿愚笨!”
“愚笨?你倒有自知之明!”张开地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扫了一圈剩下的人,低沉道:“你们以后是张家的继承人,若只有这样的参悟力,在朝堂上,会有半寸立脚之地么?”
他前后又走了一个来回,屋子内的空气都凝滞了一般,呼吸声也清晰得可怕。
似乎所有人都提着气,仿佛等候审判的死囚。
张开地严肃地说教了好半晌,见他们都不作声,也无奈叹气,将竹简啪地扔到桌案上,开始解释文章:“蝉想饮露,螳螂想吃蝉,黄雀想捕螳螂。此皆只顾及眼前利益,不考虑身后处境,乃目光短浅也。”
张家子弟纷纷点头,连站着的张治也露出大彻大悟的神情,张开地才又继续讲下去:
“人生在世,要想步步为营,便要步步观望。若身处险境还不自知,那便与悬梁自缢没有两样。明白么?”
众童齐声道:“明白——”
张开地看向张治,“治儿,你明白了么?”
“明,明白了。”
“那好。”张开地寻来戒尺,在张治眼前挥了挥,“手伸出来。”
张治慌了,连忙把手藏在身后,“祖父!我,我已经明白了。”
张开地道:“明白了方要打。若我讲了那么多你还不懂,便是不可雕琢的朽木,打你也无用。若明白了,便说明你头脑并不愚笨,只是欠些勤恳,用戒尺警示你一番,下去之后多花些心思读书。”
张治委屈地瘪嘴,颤巍巍抬起手掌,“祖父,可否轻点儿?前日打的还没消呢......”
张开地眼中闪过不忍,也仅仅一闪而过了,嗯了一声,半寸厚的尺子便落到张治掌心。
“哎哟!”张治一面喊着疼,一面不敢收回手,泪珠子啪嗒直往下掉。
每打一下,坐着的孩童都跟着一抽,仿佛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约莫十来下之后,张开地才慢悠悠收回戒尺。张治一边吸气,一边撤回手。
张开地没打算结束,继续解读文章:
“天下,便是一棵参天大树,要做螳螂,蝉,还是黄雀。一定要想清楚,断明白,否则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他抬眼看向张治,“治儿,换做是你,你选哪个?”
张治年龄最大,平时抽问当然首当其冲,但是今天已经被打过了,怎的还要问他?
瞬间崩溃得如丧考妣,抽泣道:“祖父,可不可以换个弟弟问——”
张开地眉头一拧,抬起戒尺在他眼前一晃。
吓得张治赶紧接过话头:“——孙儿选螳螂!”
张开地眼睛里燃了怒火,“然后呢?吃了蝉之后,再进黄雀的肚子?”
张治满头大汗,没敢再说话,等着张开地让他再把手摊出来。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一样。
张开地连连叹息,越过张治,问他身后的一个十岁孩童,“寻儿,你呢?”
张寻自信满满地起身,认为自己的答案比兄长的好千百倍,得意道:“孙儿选黄雀。”
张开地的脸色看不出情绪,“为何?”
张寻讲得头头是道:“因为螳螂虽然可以捕蝉,但马上也会进黄雀的肚子,黄雀虽然吃不了蝉,却是最后的赢家。”
他等着被表扬,却不知,读文章时,漏掉了黄雀之后的“弹丸”。
这不是最好的答案,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悟到这里,也算过得去了。
张开地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便问剩下的人,“你们剩下的,多少人跟他想法一样?”
这时候,没有人敢出头。索性随大流,要死一起死。
于是,张开地负手在两排矮机中间徘徊,每经过一人,便听到换汤不换药的说法:
“孙儿也选黄雀。”
“黄雀。”
“定然是黄雀。”
“孙儿愿作黄雀!”
年纪从大到小,张开地徐徐地走,脸色越来越沉,直轮到最后一张矮机,那里坐着的是这间屋子最小的人——张良。
张良只有五岁,巴掌大的身子直挺挺端坐着,没有发声。
张开地没有得到回应。但经过之前的那番“周折”,他既失了耐性,又失了期望,便径直经过张良,打算散堂。
没料,耳后却传来一句稚嫩,却笃定的童声:
“祖父,子房想做种树的人。”
一句话,仿佛在地上砸了一道惊雷。
张开地霎时停了脚步,顿了片刻后,才徐徐回首。
他之前说过一句话——“天下,就是一棵参天大树”。
周遭的孩童一个个的张大了嘴,足够塞下个白鸡蛋。倒不是明白了张良的言外之意,只是震惊,明明张开地已经打算不计较,明明已经“脱险”,却还要不知死活地站出来。
彼时张良只有五岁,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显露出来的敏锐的洞悉能力,已足够让张开地刮目相看。无论是蝉、螳螂、黄雀中的哪一个,虽目光浅显,却也有些生存的真本事。只要得了树,便三者皆得。与其做盘中棋,不如做掌棋人。
张家子房,自小便有雄心壮志,尽管他还不自知。
张开地盯了张良好半晌,随后,仰头吸了一口气,似在感激,又像在思索。片刻之后,对还在站着的张治挥了挥手,“你坐下。”
张治没明白其中的渊源,看看祖父又看看张良,迟钝地点点头,才将信将疑地落座。
张开地走到最前方的大桌案,收拾他先前带来的书卷,淡淡道:“散堂罢。”
屋内静默了一瞬,陡然哄堂。
一群孩童如获大赦,欣喜地收拾桌子,竹简之间碰撞出啪啪的响声。
张开地在竹简声中抬起眼皮,幽幽道:“子房留下。”
张良仍维持端坐的姿态,微微偏头,“是。”
张开地嗓音厚重,“明日起,你散课后都多留一个时辰。”
张良顿了顿,点头,“是。”
那之后,张开地便一直把张良带在身边,小到诗词歌赋,大到天下国法,他都亲自教导。
府上的门客眼尖,看出张开地对张良的栽培之心,便出言提醒:“公子年纪太小,看不出什么。大人仅凭一句话便如此器重他,不顾别的公子,是否有些草率?”
张开地却偏偏固执,只抬眼望着湛蓝天空,道:“就是凭那一句话,老夫便坚信,子房必定是能撼动天下之人。”
大概一个月后,张开地颇为期待地问张良:“子房,为何想做种树的人?”
张良仔细地从怀里掏出鸟蛋,献宝一般地捧到张开地眼前,无比认真道:“因为,树上有鸟窝。”
当晚,张良没能吃上晚饭,跪了一整晚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