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荻秋寒

5、脚伤（一）

　　坐在一片泥泞的花圃中，白色带花边的伞,在江子谨摔倒时被折断细细的手柄，在绿色的草坪中翻了两翻，无力地仰躺着，一团团的脏污。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面前立着的，又是这个墨绿常服的施中尉，嘴上道着歉，却一点儿歉意也没有，立在跟前趾高气扬的。

　　江子谨已经没有精力计较肇事者的态度，因为右脚踝钻心的疼，白色带蓝条纹的棉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

　　“起来吧，又不是小孩儿了，不就摔一跤吗，至于坐着不起来嘛。”施勤看着她往那儿一坐，刘海还淌下点儿雨水来，真有点儿楚楚可怜的意味，刚出完的气又往头上涌，弯腰勾住她的一条胳膊就要往上提。

　　“你放手！”子谨一把甩开她，太疼了，疼得她话音里也带着恼意，只低头拉开袜子看。

　　一大块青里透紫，鼓得有小孩儿拳头大，把施勤看傻了眼，“你别动，千万别动，要是错了位，以后要瘸的，忍忍，我叫人。”她着急忙慌地掏口袋，可是一个上午都在训练场巡视，没带手机，急忙冲到主干道，拦下一个穿军装的大一新生，“手机拿出来！”

　　本来见着教官就犯怵，刚吃完午饭就被这凶得出名的女军官给拦住，那小男孩儿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脸色铁青，不知怎么想的，掉头就要跑。

　　施勤一把拉住他的领子，“跑什么跑，领导跟你借个手机，怎么这么小气。”

　　“不是要没收我的手机啊，放开，我，我拿给你。”小男生长舒一口气，掏出个手机往她手里递。

　　子谨坐在原地，感到泥水透过牛仔裤渗透到皮肤上，湿冷肮脏。她右手紧抓脚踝，似乎能缓解些许疼痛，左手支在胳膊上撑住额头，将脸往自己前胸埋，嘴唇咬得紧紧的。她知道，这种疼痛不会无限地往上增，只会到达一个峰值，然后麻木。

　　右脚踝从前扭伤过，因此特别容易受伤，也不能全怪施勤，毕竟她也只是一推。她一遍遍在心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努力调整呼吸。

　　从前，还是在金陵城安顿下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沈煋曜说带她去栖霞山看枫叶，谁知道还没出军区大门，他拉着她躲一辆军用卡车，却不慎踩在她的脚踝上了，她直接跌坐在地上，就和现在一样疼。

　　眼前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缓缓抬头，墨绿的常服，这几天满眼的墨绿，子谨的心砰砰直跳，再往上，是顾震满眼同情，抿着嘴，一手打伞，低头看她。

　　“你拿伞。”他把黑色的大伞往施勤手里一递，蹲在子谨跟前，拿开她捂着脚踝的手，“这校医院估计够呛，走吧，直接去鼓楼医院。”说着，拉过子谨的左臂绕住自己的脖颈，将她横抱起，往北面跑去。

　　当年，沈煋曜就是这么把她抱去医务室的。那是第一次被男生抱，双颊滚烫，脚上反倒没那么疼了。

　　“那不是沈司令的儿子嘛。”

　　“抱着的是谁？”

　　“年纪轻轻的，牛啊。”

　　一路上就听到这些议论，子谨将头埋到他胸前。他以为她疼，边跑边说，“再忍忍，几步路，几步路到了。”

　　终于把她放在军医面前的椅子上时，他满头豆大的汗珠，喘着粗气，“叔叔，帮她好好看看，我一脚力气可大了，不知道折没折。”

　　军医瞄一眼，知道骨头没事，又几乎是看着煋曜长大的，头一次见这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脸红，故意逗他，“这脚我看是折了，你怎么办吧？”

　　“我，我……”低头看看躲避他目光的子谨，咬咬牙，“那我的脚给她也接不上，这样吧，以后她想上哪儿我背她去。”那嘹亮的一嗓子把整个医务室都逗乐了。

　　在哈哈大笑中，窘得满脸通红的子谨偷偷抓了抓他的胳膊，被他反握住手掌，从此她再也不想放开。

　　顾震抱着她在鼓楼前高高低低的道路上飞奔，施勤个子矮，边踮脚帮他们打伞，边跟着跑，终于到了鼓楼医院的急诊室。

　　“我去挂号！”施勤把伞往地上一丢。

　　顾震拉住她的袖子，“你又要跟人吵一架，到头来也叫不到个人来，在这儿待着，我去找人。”

　　“他到哪儿都是个万人迷。”施勤大大咧咧往子谨身边一坐，然后脸上的神色别扭起来，“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子谨低着头摆摆手，运动鞋松开放在椅子下，她把双腿也收到椅子上，抱住双膝，蜷起身体，心里有数，这次的疼还没有从前来势汹汹，不会骨折的。

　　顾震果然是个总能把事情办妥帖的人，拍片子开医嘱，一气呵成。从前哪次上医院不要个大半天的，他一个钟头之内搞定，结果也只是扭伤。

　　冰敷了会儿，也没那么疼了，她想让施勤扶着走回去，可顾震嫌太慢，给她背回宿舍楼。管出勤的就是施勤，她自己犯下了事儿，自然也不需要旁人多言，这个礼拜都不要子谨再去训练场。

　　蜷在单人床一角，听窗外下不完的雨声，看天明堕向天暗，无处不在的湿润阴冷。

　　从医务室出来，沈煋曜也是背着她回去的，推开家门，发现沈武涛正和江小川对坐在餐桌边喝茶，范霞在厨房里忙碌，最先迎出来。

　　看到女儿脚伤成这个样子，范霞别提有多心疼，可又碍着沈武涛这个军区副司令，只得一个劲儿的发出“啧啧”声，责怪江子谨不小心，将两个孩子安顿在沙发上。

　　“我让你带妹妹出去玩儿，不是让你这个臭小子欺负人家。”沈武涛一个劲儿点儿子的鼻子。

　　“他也是怕我被车撞了，不小心的。”一向外向的沈煋曜低着头不作声，反倒贯来寡言少语的江子谨帮他解释。

　　“等你能走了，我带你看电影去。”煋曜低声在她耳边说，两个人相视一眼，然后抑制不住低低的笑声。

　　范霞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冲江小川递个欣慰的眼色，专注看茶杯里舒展的六安瓜片的沈武涛，仿佛什么都没觉察到。

　　子谨一直觉得自己家是个正常的三口之家，除了过得有那么点憋屈——从小到大听范霞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让着班上那几个孩子点儿，爸爸妈妈军衔没有人家高，凡事委屈点儿，才不会吃大亏。在鹭岛的时候，一切都好，可到了金陵城还没半年，她就开始觉察到敌意。有些同龄的女孩子嘴碎的，管她妈妈叫马屁精，甚至说他们夫妇二人卖女求荣，气得她回家对墙坐了大半天。

　　现在想来，她们说得一点也没错，或者说他们的家长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而自己的父母，自作聪明，以为那叫会做人，哪知道金陵城这东南战区司令部，里面个个是人精，没有笨的，自己以为不留痕迹的巴结，在鹭岛那小地方也许行得通，在这儿，早叫人家看轻了，人家那才叫圆滑，不到时候犯不着点破而已。

　　床尾的手机响起，接起来，是顾震。

　　子谨一瘸一拐地走下三楼，顾震立在宿舍楼高高的台阶下，高大挺拔，引得过往的女老师回头张望，他都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但嘴角的得意笑容出卖了他乐在其中的事实。

　　“我让施勤回去闭门思过了。”他边递过一个纸袋边笑着说，“江老师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大学刚毕业一年的黄毛丫头计较。”

　　“意外而已。”子谨接过。

　　“明天想吃什么？”

　　子谨一愣，“谢谢，不用，我自己已经能走了。”借着走廊里微明的灯光，看到这不是个简单的外卖，而是老字号倚芳阁的油纸袋。

　　“听说江老师是金陵人，我猜，这应该对胃口吧。”

　　听说？听谁说？子谨的心一拎，难不成沈煋曜会和顾震说起她？他是什么意思？喉头微颤，“挺喜欢这家的，多谢，等脚养好，我请你吃饭。”说着转身上了台阶。

　　“江老师！”看她没有多言的意思，顾震又叫了她一声，于是她立在五阶台阶之上，两人远远地相对站着。“过几天《霍比特人》上映了，有兴趣一起看吗？”

　　子谨一手捏拳按在石头栏杆上，勉强笑笑，“不是很喜欢看。”

　　“那你挑。”顾震还挺锲而不舍的。

　　“那，到时候再说吧，谢谢你的晚饭。”子谨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别人，况且还是屡屡给她帮助的人，家里出事之后，很久没人对她这么关心了，她举了举手中的纸袋，道谢是诚恳的。

　　沿着老旧的楼梯朝上慢慢走，打开纸袋，里头两个鸭油烧饼，一份牛肉锅贴，一碗蟹粉，还有碗赤豆元宵作甜点。

　　坐在窗边，咬一口鸭油烧饼，层层叠叠的酥，层次分明，混着油香，咽下去还有白芝麻的香气缭绕。

　　倚芳阁。她轻轻抚了抚纸袋上三个字，不知不觉，《指环王》已经是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注定无法拍后传的故事，居然强行推出前传，她不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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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白江南的投雷，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