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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薛照和小北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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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小北……你真粗俗!」
薛照是个很任性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说他。
七岁开始知道反抗父亲,在他的教案上凃黑墨水;十五岁早恋,带着邻班从小乖到大的女孩子逃掉晚自习去校外吃麻辣烫;十八岁高考前夕开始写小说,二十岁离开校园,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三十二岁离婚,把几乎所有的家财都留给了十五岁时陪他吃麻辣烫的那个女生。
所以当孟小北哧溜哧溜吸着面条感激涕零道“老薛你真是个好人,知道我没吃饭还给我备了夜宵,没想到你做东西这么好吃啊”的时候,他是双手一抖险些把一碗汤都往孟小北头上招呼去了的。除了惊讶还有一点愤怒:孟小北,你吃面能不能别把面汤溅到我桌布上去!
但是孟小北不知道,她放下碗筷,深情地抱大腿:“老薛,咱们什么关系啊,是吧?”
薛照心说咱们也就房东租客的关系。
“我决定了,以后咱俩吃饭也搭伙吧?”孟小北的眼睛闪闪发亮,“你不是不喜欢洗碗吗?我来洗!”
谁要跟你搭伙啊!把你的袜子叠好从沙发上拿走才是正经!薛照心里咆哮。
这时候孟小北已经万分积极地跳起来捧着碗筷往厨房里蹦达,不防脚下一滑,只听得一声脆响,薛照漂洋过海日本带回来的两只陶碗在数秒钟内经历“从孟小北手里滑落——在孟小北的膝盖上弹了一下——被孟小北踢了一脚”这三个过程,然后粉身碎骨。
“薛老师你好啊你好啊,你还记得我不?孟小北,孟姜女的孟,北方的北。”女孩子拖着很大的箱子,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打招呼,“上次说是这个周末搬过来,但现在事发突然,我被赶出来了,实在没地方去,真的不好意思啊。借过,借过。”说着就把箱子拖了进来。
外面在下雨,孟小北的拉杆箱轮子上沾了泥,在地板上拖出长长一条,薛照看得心好痛,嘴上还要客套:“没事没事,就是房间还没收拾好,那个,小孟啊……”
“叫我小北就行啦。”孟小北笑得像朵花儿,看见地板上的泥水顿觉窘迫,一伸手干脆把整个箱子扛了起来,“薛老师我等会儿来帮你擦掉。”
薛照有一点点头晕……
这是半个月前的孟小北,半个月后她就吃了他的面,无数次弄脏他的桌布,改口叫老薛,还脱掉鞋子蜷在沙发上看他的电视!
“孟小北,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吗?”
“遮雨的破棚子都没一个还谈什么授受不亲啦!”孟小北拍案而起,啪地打开最后一罐啤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吮掉上面的泡沫,“老薛你也没钱嘛,就不要太计较了。”
在这一点上薛照表示认同:“嗯……我有钱的时候,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要招租。”说着陷入感伤,“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我跟你感慨的不是同一件事吧?”
“根源都是穷。”
“也是……那老薛,明天晚上还做菜吗?我想吃糯米藕,超想吃。”
薛照低头看着孟小北提到吃食时饿狼般闪闪发光的眼睛,忽然暴怒:“孟小北,我记得我们一个月前才认识,半个月前你才搬进来,今天晚上我心情好才勉为其难为你下了次厨房,但也只有一次!你别得寸进尺!”
孟小北瑟缩了一下,不再说话。薛照对于自己树立房东威信的做法感到十分满意,转头看电视。看了一会儿旁边那姑娘还没声儿,心里咯噔一下,想我该不会把话说重了吧……
转头一看,孟小北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有隐约可见的晶亮液体。
薛老师一秒露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的表情,痛心疾首:“孟小北……你真粗俗!”
2.「薛老师真是个君子啊!」
关于薛照的八卦,孟小北其实是早就有所耳闻的。
颇有名气的推理小说作家,在半年前和妻子离婚,只留给自己一套房子,与之前所拥有的财富相比,基本上接近净身出户,真的很穷。他可能从二十岁开始写书起就没这么穷过了,所以脾气大一点也是正常的。孟小北如此劝慰自己。
更何况他会做菜不是吗!
孟小北很喜欢看他做菜。他喜欢吃鱼,干烧鲤鱼红烧带鱼酱熬鲫鱼西湖醋鱼萝卜鱼酸菜鱼水煮鱼……哪怕简单一道清蒸鲈鱼也可以做得很有味道:葱白切丝,鲈鱼去腮;花椒、料酒和少量黑胡椒味入鱼肉,胡萝卜和火腿切成细丝塞进鱼肚;香菜和蒸鱼豆油在高温下煎熬出浓厚的香味,与嫩白鱼身相触时发出嗞嗞的声响……
做菜的人表情很幸福,尽管腰间围着的是孟小北带来的卡通围裙,上面□□熊正伸出舌头愉快地舔手。
孟小北崇拜地献出自己的膝盖:“老薛,你别写小说了,去开个饭馆吧,保准食客满座,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
薛照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做菜是一种艺术,怎能让金钱玷污一门艺术?”
“你很有钱吗?”孟小北诚恳地质疑。
“没有。但这不是折腰的理由!”
“老薛,问你个问题。”
“说。”
“你这么会做菜,你老婆为什么不要你?”
“……”薛照很想一拳打在她脸上,打完之后把她赶出去,外面在下雨,正好,一晚上都不让她进来!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所以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淡淡地说:“嫌我工作忙,嫌我没情趣,嫌我不陪她买鞋子,我正好也嫌她整天打搅我,整天腻歪,整天买鞋子,我们就离婚了。”
孟小北半晌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老薛,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别老惦记着了,缘分没了就是没了。向前看啊。”
薛照恶狠狠地瞪她:“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旧情难忘了?今晚还想吃饭吗?”
“吃吃吃吃吃吃吃……”孟小北一秒钟由心灵导师变成狗腿子,“薛老师,我来给你打下手!”
“行,去把那堆烂菜叶子理了,顺便下去倒个垃圾。”
“你这是看不起我在烹饪上的造诣。”
“第一件事,”薛照双手叉腰,呈剪刀状站立,“孟小北,你分清楚糖和盐再来跟我谈烹饪。现在提起垃圾袋,赶紧给我消失。”
孟小北蔫头耷脑地出去,站在玄关想了会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妈呀他这是生气了吧?
细思恐极之余,小小感叹了一下:“都没有动手打我,薛老师真是个君子啊。”
3.「找你回去啊孟小北!」
很多时候,一天到晚和和气气的人可能心里怨气如山,反而是嘴上不饶人的,什么事都说说过也就算了,不放在心上。譬如薛照——虽然嘴巴恶毒,但通常都是前一天晚上还在骂人,第二天照样去做早饭。他真的动怒,孟小北还是第一次看见。所以她慌了,彻彻底底慌了。
薛照蹲在地上,捧着青瓷小碗的残骸,凝成一尊雕像。
孟小北鼓气勇气前进两步,“老薛,我再去帮你买一个回来,好不好?”
“孟小北,你记不记得上次你摔了我一只碗。”
“记得……”
“知不知道那只碗有多贵?”
“不知道……”贵你还拿出来盛面啊……好好收起来嘛,用来吃饭多奢侈啊,多危险啊,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这只碗更贵。”薛照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孟小北,“孟小北,你拿什么赔?”
“我再去给你买一个嘛……”孟小北有点抖,“古玩市场里这样的碗很多的……”
“孟小北!”薛照暴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手指的是大门,孟小北夺路而逃。
“把门关上!”
孟小北又缩回来谄媚讨好地一笑,迅速关好。
家里终于又清静了。
薛照从书房里翻出一只盒子,重新蹲下去,一片一片把碎成渣渣的瓷碗收拾到盒子里。蹲了好久,腿都麻了,地上仍是狼狈的一堆碎瓷,他忽然失去耐心,反手猛地把盒子掼了出去。
一声脆响。他疲惫万分地坐在了地上。
这个碗是真的很贵,贵到千金不换。
梅子青的色泽,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罄,刚刚拿到手时还有女孩子掌心的余温。
“薛照,你看。”是少女时期的妻子,笑着把它放在他手里,“好看吧?我爸爸托人做了一对,我有一个,现在你也有一个了。”
做碗的师傅是她父亲的老友,前年去世,他们前去吊唁。他想起那只碗,问:“筱筱,你记不记得碗?你给我的碗。”周筱筱抿唇,浅浅笑了一下:“那是我硬要叔叔给我做的……说是鸳鸯碗。”
时间过得飞快,三十三岁胡子拉碴的薛照坐在地上大吼大叫,“赔?拿什么赔?你去阴曹地府给我再买一对来吗!”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冷雨击打玻璃窗发出的脆响。外面下雨了。下雨的时候人就特别容易感伤。妻子离去的时候将他留在了一座乌云罩顶的围城中,也许从始至终他都没能走出这个围城,所有的新生也只是自欺欺人。
他从未有过如此渴望陪伴的一刻,但唯一可以陪伴他的孟小北被他给赶了出去。
孟小北盯着橱窗已经五分钟了,身边行人来去如潮,孟小北是潮水中的一块顽石。
老薛喜欢吃鱼,也喜欢吃甜点,买个蛋糕回去吧,希望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她满怀愧疚地想着,虽然仍有不平——
她想买一个黑森林蛋糕给他,但是买不起,毕竟滚得太匆忙,兜里没多少钱。在经历了五分钟的痛苦思考、无数遍在脑中预演跪地请求店主允许自己赊账的场景之后,孟小北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一小盒蜂蜜小蛋糕。
正好有刚刚做好、还冒着热气的小蛋糕,孟小北开开心心地掏钱,开开心心提着袋子走到店门外,额头一凉,这才发觉外面下雨了。
她没有伞。小时候妈妈说淋雨会秃头,现在为了体现自己道歉的诚意,秃头也没办法了!孟小北一咬牙,把蛋糕抱在怀里冲了出去。
秋雨淅沥。白日里温度并不低,可下雨的夜晚,人们已经能够感受到来自北方寒流的恶意,小孩子被母亲抱起来,女孩子们把手放到自己男朋友的口袋里,而孟小北沿着人行道一路闷头向前狂奔……忽然她被一把拽住,脚底打滑,险些摔倒在地,怀里的纸袋也差点飞出去,气得她回头大吼:“干什么啊变态啊——”
薛照一手拿伞,一手拽她,吼回去:“找你回去啊孟小北!”
孟小北迷惘地眨巴眨巴眼睛。
“老薛你不生我气啦?”
“来找你是一回事,碗又是另一回事,要赔的。”他跑了好长一段路,气喘吁吁,“还有孟小北,我刚刚想起一件事。你老吃我的你给我钱了吗?从今天开始伙食费也对半分!”
“…………………”
“你手里拿的什么?”
“小蛋糕……”
“给我的?”
“我自己吃的!”孟小北气哼哼。
薛照有一点点尴尬,但立刻灵活动用面部肌肉换上嫌弃的表情:“谁稀罕。”
4.「苦情男女目标达成。」
孟小北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蛋糕。
“今天什么好日子?”尽管已经适应了孟小北随时随地发神经病的生活习惯,薛照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孟小北抠得喝罐啤酒都跟品陈年佳酿一样一小口一小口来,今天竟然无缘无故买了个蛋糕回来。翻了翻包装盒:“这家店小贵啊,小北你没事儿吧?”
“庆贺我们同居三百日。”
“你是六月搬进来的,现在才十二月。还有,我们不是同居,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前者不用计较钱,后者是必须要计较的。”
“这不重要……”孟小北两眼发光,“老薛,我的画要在画廊里展出啦!请你去看呀!”
“画廊给多少钱?”
“不给钱……”孟小北像气球漏气一样噗的一下缩成皱皱小小的一团,“但这是个机会,机会。”
薛照看着好笑,“行啊,周末一起去吧。”说完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原来孟小北是学画画的啊。
其实孟小北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脑海中她的个人信息,除了爱吃、爱乱扔袜子、特别特别擅长反客为主以外,基本为零,包括“为什么孟小北会穷成这样”。
薛照看着她兴高采烈地把盒子打开,双手捧着蛋糕小心翼翼放到桌上,一脸此生无憾的表情,“孟小北,我是离婚,脱光了裤子出家门,可你为什么也这么穷?”
“穷需要理由吗?”孟小北认真地回答,“赚钱慢,花钱快,就穷了。”
好有道理,无言以对。薛照被噎了一下,悻悻地转身向厨房去照看那锅排骨汤。
汤是从下午开始炖的,三沸三拂,加水去渣,择洗好的青菜放在一旁,等待入锅缀上一抹绿色;汤汁透着淡淡乳黄,不稠,但是很香,从砂锅盖子上的气孔往外钻,直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勾得腹中馋虫蠢蠢欲动。薛照想,差不多了,可以放菜了。这时身后响起孟小北的声音:“老薛,你的书很受欢迎,我弟弟都是你粉丝……但是已经有半年没动静了,你是不是写不出来了?”
薛照的动作定格在了舀汤的那一秒。许久,缓缓放下汤勺,点头:“嗯。我现在靠你的租金过日子,你交不了租金我就只能饿死了。孟小北你身上担着两条命,所以好好赚钱哦。”
“我也很穷的。钱都用来看病了。”
薛照没有回头,只是把菜放进锅里。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做的这道汤——青菜排骨汤,周筱筱最喜欢的汤,第一次来他家里,她就做了这个。
“……我弟弟啊,肾脏有问题,需要移植,我得赚钱。”
他拿起勺子搅动着汤水。这个砂锅也是周筱筱买的。她打破了他最喜欢的杯子,去超市里挑了个锅赔罪……价格是最便宜,但炖汤最好。
“我爸爸妈妈很早就死了,车祸。那时候我弟才上初中……他几乎是我拉扯大的哎。”
他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这个锅,炖过好几年的汤,后来吵架,她疯了一样摔东西,抓起这个锅的时候被他按住,含着泪喊:薛照,你要我还是要这个锅?他看着她走进漫天大雪里。她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家。
“我弟弟比我小七岁,要是不生病,现在……我算不清楚。当时医生说我的肾脏他不能用,这才知道原来我是被我爸妈领养的。”
他沉默地看着锅盖上的热气。离婚后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周筱筱给他留了一套房子和五千块,还有满脑子沉甸甸的回忆。他用两分钟烧掉了他写给她的厚厚一叠情书,用半年时间学会一个人做饭。
“今年四月份的时候,他死了。我花了好多钱啊,可还是留不住他。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把火关掉,放下手里的汤勺,转过身去看着孟小北。
“我弟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还记着呢:姐姐我坚持不下去啦,你要听话。我弟弟从小就特别有主意,我都听他的……我不哭,我吃好吃的东西,我好好生活、努力赚钱,这都是我答应他的,一百年不许变。”
他轻轻地抱住了她。她不再说话,厨房里很安静。他知道她终于哭了。哭是痊愈的第一步,它意味着正视伤痛,只有看清自己的过去,才有走向未来的机会。他也是最近才学会的。
“孟小北,我做了糯米藕,先去洗把脸行吗?”
5.「烟花四起,如天光乍破。庸俗而温暖。一派喜气。」
除夕晚上,薛照卧病。
起初只是咳嗽,未曾料到数日之后会发展成高烧,去医院一看,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结果配了点药还是让回家了。除夕一日,薛老师滴水未进,孟小北扶他去厕所的时候觉得他腿都是软的,好怕他坐在马桶上就起不来了。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粥炖好了,孟小北端进房间,凑近他小声问:“老薛,吃点儿?”
薛照闭着眼不说话,脸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孟小北担心他烧傻了,伸手用冰凉的掌心捂住他两颊,“老薛你醒醒,吃点东西!”
他依旧没有清醒,喃喃地说冷。孟小北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又用羽绒被把他捂得结结实实的,可他还是冷得发抖,让孟小北想起重病时的弟弟——神志不清的时候,只知道自己身上痛,于是在睡梦里低声哭,说姐姐我疼,我好疼啊。
薛照生病时就不说话,不说话的薛照有一点闷。她还是喜欢能说会道的老薛,会和她吵吵闹闹然后做饭去的老薛……孟小北好想哭啊!本来以为找到了靠谱的饭票,没想到一年里的最后一餐前他竟然病倒,年夜饭是粥!她炖的粥!
孟小北咬咬牙,从柜子里翻出羽绒衣——是的,讲究风度的薛老师从来不穿臃肿的羽绒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羽绒衣——钻进被子里费九牛二虎之力让他穿好,刚想出来,就听见他喃喃地叫一个人。
“筱筱啊……”
小小?如此亲昵又女性化的名字,那该是他前妻了。孟小北琢磨。啊呀真是肉麻!小小小小,怎么不叫大大啊!她有点莫名其妙的气愤,但终究还是觉得他很可怜:嘴上说已经过去了,可是在最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依旧是那个人。
如果她在,会怎么照顾你呢?
孟小北乱七八糟瞎想的这会儿,被窝已经被她捂热,她突然不想下床了。 “老薛,你太小气,伙食费也要和我平分,但你分明吃得比我多!”她恶狠狠地瞪着他,虽然心里知道他毫无知觉,“我也要占你的便宜!我要睡你的床!”
末了咬牙,又加一句:“还要睡你!”
翻身,搂住病中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男人。
床头放着的粥仍冒出微弱白气。薛氏瘦肉粥——薛照曾经这样对孟小北说——“上好的猪瘦肉,切肉末,白米加水大火煮熟,转小火慢炖,下肉末,出锅前再放小青菜……啊,好香。你不觉得很妙吗?无山珍无海味,自有一番返璞归真的情趣……孟小北你别笑,再笑今天晚上吃方便面去!”
于是忽然想起喝粥那天晚上。薛照上午写了一点东西,删删减减到头痛,结果午觉一睡睡到下午六点;孟小北在画室给老师打工,回家已经是又累又饿,一看就一锅清粥,难过得都要落泪了。
“你就是睡过头忘记烧饭嘛,还找借口,什么返璞归真啊,我就喜欢吃好吃的……”孟小北小声抱怨。她伸手去探他额头,依旧烫得惊人。“老薛,我要是生病那就是你传染给我的。”
其实也可以离他远一点,孟小北想,可以的,把粥炖好,然后去洗澡,看春晚,睡觉。反正她在不在,于不省人事的他并无区别。然而就是觉得这样像是抛弃他……那天晚上在他肩头痛哭,她的泪腺打开了闸门,似要把从前憋着没流的泪都流光。此后每次她从梦里惊醒,辗转反侧时,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他友好而富有温情的拥抱。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小气,只是她一直骂他。
好吧他也一直骂她。
“那扯平了。”孟小北嘟嘟囔囔地搂紧了怀里的巨婴——随着体温的下降,他渐渐不再颤抖,安稳沉睡的样子简直像个巨型婴儿。她开玩笑,疼爱地摸摸他后背,“我也睡会儿。这两天把我累得够呛呀小薛薛。”
她很快睡着。电视机的光照得房间明暗闪烁。小品并不好笑,但是观众们依旧很捧场地大笑着。
烟花四起,如天光乍破。庸俗而温暖。一派喜气。
薛照在漫天烟花的余光里睁开眼睛,看见女孩安分乖巧的睡颜。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像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凑上去,轻轻地搂住她。
6.纤白柔嫩一双手伸出来,三根手指头捏着喜帖。
“你好……我叫孟小北,孟姜女的孟,北方的北。”
“……噢。”
“……薛老师不在。”
“……噢。”
“那个……”孟小北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左手揉右手右手揉左手,揉了半晌嘴里挤出一句话:“您要喝茶吗?红茶,我去福建旅游的时候买的。”
周筱筱微微笑了:“行啊。”
孟小北逃难似的躲进了厨房找茶壶,在柜子里乒乒乓乓找了一阵,狂怒地给房东打电话:“大佬你干嘛呢?你老婆来了!”
电话那端的薛照愣了一下。“你说谁?”
“你的筱筱啊,筱筱!”孟小北咬牙切齿,“快回来快回来!”挂了电话又开始发愁:烧壶水也就两分钟的事,搁点儿茶叶一冲,怎么算都在厨房呆不过四分钟……出去该干嘛呢?要是有三个人就好了,还能斗地主。
孟小北忘了薛照也就到小区门口超市里买瓶酱油,还没等她从厨房里出来,薛老师就回来了。门铃一响,孟小北像溺水者看到救生圈一样立马冲出来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薛照,左手一壶酱油,右手一瓶鲜橙多,T恤加沙滩裤,脚上套了双人字拖,发如鸟巢,胡茬则像钢丝球,只有两只眼睛是有光的。孟小北以革命同志的深情激动万分地抱拳呼唤:“老薛……”
薛照的目光越过她,直接投给了周筱筱。
“你好啊,薛照。”她微笑着挥挥手。
薛照微微点头,“你好。”然后把酱油和鲜橙多甩给了孟小北。
“我也没什么事。”周筱筱从沙发上站起来,“给你送张请帖,我下个月八号结婚了,请你来喝喜酒。”纤白柔嫩一双手伸出来,三根手指头捏着喜帖。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挑的红色也红得极正,衬得她气色很好。孟小北抱着酱油和鲜橙多,看着她淡粉色的指甲发愣。
“行。”薛照应得很干脆,伸手接下请帖顺手又丢给了孟小北,侧身露出大门,表现出送客的姿态。周筱筱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往门口去了,就在薛照关门之前,伸手轻轻挡住,下巴冲一旁傻站的孟小北一扬——“女朋友?”
孟小北还没来得及回神,薛照就抢先一步站在她跟前,遮住她从困惑到讶异到震惊一系列表情席卷而过的面孔。“对。”
周筱筱又微微笑了。
门一关,这张笑脸就被彻底隔绝在外了。孟小北这才回过神来:“老薛,你刚刚说什么?”
“说你是我女朋友。”薛照沉着而冷静,“不过你这样我觉得挺丢脸的。”
孟小北炸毛,一时间就把女朋友这茬给忘了:“我哪里给你丢脸了?你看看你看看!”说着揪起自己身上的短袖T恤凑到他跟前,“这不跟你那件一样嘛,两件打八折我们就买了两件一摸一样的你忘了?图案都一模一样!我给你丢脸那你自己也挺给我丢脸的!”
薛照看她脚尖一踮一踮,干脆抱臂冷嘲:“有些人吧,她就是浑身上下冒着土气,跟穿什么还真没多大关系。”
“你你你你——”孟小北气得一踮脚,下半句话还没说出来,面前的男人突然低头,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本来想了好多台词,可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在这个轻轻轻轻的吻里面,蒸发得一干二净。
孟小北呆呆愣愣站了好久,保持着仰天六十度看薛照的姿态,直到后者一巴掌击在她天灵盖上。“干嘛呢?干嘛呢?”
孟小北捂着额头,“你刚才干嘛?”
“亲了你一口。”
“不是,我是说你干嘛跟你老婆说我是你女朋友啊?”
薛照往墙上一靠,忽然觉得疲惫,又有点好笑,“她早就不是我老婆了,你说谁呢?”
孟小北的手依然停在额头上。她的脑袋有点糊,觉得他在逃避问题,可是无力反驳,更不敢去翻寻真正答案。她掉头向房间走去,听见薛照在后面叫她:“孟小北,你陪我去吧。”
7.
周筱筱结婚,挑了个万里无云的五月的大晴天,请客从中午请到晚上,薛照只打算吃午饭,吃完就走。
“她请你来的啊,干嘛不把晚饭也吃了走?”孟小北保持着一贯出众的迟钝水准,嘴唇一张一合间,一大勺冰淇淋就送了进去,冰得她使劲哈气。薛照也露出一贯的嫌弃的表情:“我是前夫,前夫!”
“可我不是前夫啊……”
“你是前夫顺便带来的,没前夫能有你什么事啊?”
孟小北悻悻住嘴,安静喝水。刚把水杯放下就听见音乐四起,司仪在上面发言:“呃,请各位来宾先暂停一下,呃,把目光集中在我们的新人身上!”说着往旁边挪了挪,给正缓缓上台的周筱筱夫妻让位。孟小北早就睁大了眼睛想看看那个打败了薛老师赢得美人芳心的男人,没想到这一看,却有点失望——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男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统统都平庸得掉进人群里分分钟被淹没,笑容憨厚,被新娘挽着的手臂崩得好直,浑身上下都显示出自己的紧张窘迫。
但台上的周筱筱笑得很幸福。
“他们在我们离婚前就认识了。”薛照往后面一靠,目光邈远幽深,投向台上那捧叫不出名字的装饰花,好像要盯到它枯萎成泥,“当时我不知道。”
“如果去追,去挽回一下,她可能不会走的。”
“可能吧。但是这样的假设完全没有意义。”薛照微笑着,“人生选择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不允许人回头。”
“有趣吗?”孟小北扭头盯着他,“老薛你对待选择的态度就是,觉得某件事有趣就去做,这样吗?”
薛照也扭头,安安静静看她。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声,想必是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拥吻之类的活动,周筱筱喜欢浪漫情调,即便是第二次结婚也不会委屈自己的,但薛照并不关心。他只是看着身边的女孩子,直到她突然站起来拎起背包走出婚宴大厅。
同桌的人投来异样眼光。安排座位的人很用心,将他排在角落,同桌人无人知晓他是新娘前夫,只道他和那个离开的女孩是情侣。有一个男生问:“不追吗?”
薛照微笑着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男生讨了个无趣,也就继续跟身边人闲聊,看着台上新人说笑去了。大概过了半分钟,他忽然觉得旁边坐的那个男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推开椅子就往门外跑,连手机都忘在桌上。男生在后面喊了两声:“喂!喂!”他依然头也不回。
“不是因为有趣。”
“……什么?”孟小北一脸无措地看着气喘吁吁的薛照。
“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才亲你。”他无奈地笑,“不是因为觉得有趣。”
孟小北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挠了挠后脑勺,“……哦。”
“我挺喜欢你的。”
“什么?”
薛照咧开嘴,笑得像少年郎一样开怀,“我挺喜欢你的,孟小北。你喜不喜欢我?”
孟小北愣了好久,久到身后的红绿灯从绿变红又从红变绿,这才一点点找回出窍的灵魂。
“……你别搞错了,我,我其实,我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你……就,就,”她艰难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那么一点点喜欢——”
后面澄清立场表达心志的半句话没说完,她被薛照轻轻地抱住了。
这个拥抱轻盈得让她想起蒲公英,以及一切和夏天有关的晴朗的天气,于是她那样心安理得地就接受了它,在心里想:可不是我要抱他的,是他这个抱抱太用力恰到好处极具技术含量了,我要是不回应一下显得我有点不够真诚啊……好吧我也抱一下。
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地把手放在了他后背上。
“老薛。”她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干嘛?”
“我还没吃饱。”
“行啊,回家烧汤。”
“骨头汤。”
“行啊,肉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