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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霜叶净江烟
锦石游鱼清可怜
贾客帆墙云里见
仙人楼阁镜中悬
九秋查影横清漠
一笛梅花落远天
无限沧州渔父意
夜深高咏独鸣舷
----张居正《舟泊汉江望黄鹤楼》
万历十年的小寒,北京城墙上冷的都结了霜,灰蒙蒙的云遮着天,不时发出隆隆的闷响,街道口站着几个皂隶,过了静街的时辰,主路和小胡同里少有人声,只能隐约听见更夫敲着铜板,一慢两快,三更天,夹杂着雷声,呼啸的北风传进耳中,悠长又凄厉。
深夜,紫禁城各廊下挂着灯笼,远远望过去一串星星点点的亮,大多宫女和太监已回到值房里休息,当值的则偷偷坐在地上小憩。乾清宫廊前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个黑影由远而近,他走得很急,额头上出了层薄薄的汗,到门外,抬脚狠狠提了下蹲在外面的司阍,压低了声音问道:“圣驾还在?”小太监忙站起来瑟缩的点头,来人剜了他一眼,向后退了一步,提高了嗓门说道:“皇上,奴婢张鲸。”尖细的声音弄的小太监又一哆嗦,这人便是司礼监秉笔张鲸,嘉靖二十六年进的宫,后来被选入内书房,万历年间入的司礼监,排行第四。“进来。”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年轻皇帝的声音,张鲸侧耳听了听,才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里明黄的灯火照的他眯起眼,御案上的宣德炉腾起渺渺青烟,宫内烧的是上好的龙涎,香气不腻沁人心脾,张鲸吸了吸鼻子,一身的寒气竟慢慢的化了。
朱翊钧坐在案前,看着手里的疏奏,他抬眼瞟了眼张鲸,目光又回到折子上。
“皇爷,马上就子时了,请歇息吧。”
朱翊钧没理他,用朱笔在折子上批了几个字,皱着眉头小声念叨着:“...胡说八道。”
张鲸不敢再催,默默退到皇帝身边。他小心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宫女侍候着,便知道是万历让她们先行休息去了,心里暗叹一声,自从几个月前,皇帝还隆重为张居正治丧,礼部设九坛制祭,文武止朝,并赐其谥号‘文忠’,赠上柱国衔,京卿锦衣卫和司礼监护葬江陵,称得上有明以来大臣葬礼最为崇高的待遇。
然而不久吏部尚书王国光遭弹劾,总兵戚继光被调离蓟镇,还牵连到张四维,申时行,大臣们也多少看清了风向。
张鲸站了一会儿,朱翊钧才放下手里的折子,按按眉心,说道:“你来读罢。”
张鲸本来是御马监的执事,后来巴结到了冯保才进的司礼监,万历八年起,专门为皇帝读折。
他扫了一眼御案上堆放的乱七八糟的折子,找出哪一摞是皇帝没有批阅的,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来:“吏科给事中陈与郊,论礼部左侍郎陈思育、太仆寺少卿于鲸,夤缘徐爵,结纳....”
“结纳什么?”
“...冯保。”
皇帝没有说话,张鲸偷偷抬眼看他,只见少年脸上慢慢泛起一丝笑意来,分明是个孩子的笑,竟显得有些冷酷,他莫名的心悸了下,重新展开折子念道:“...朋奸误国,亟当罢黜,以清仕路。”
等了一会儿,见皇帝没有批示,张鲸也不敢继续,只是躬身立着,朱翊钧站起来,下了玉阶,在殿内来来回回走了两趟。
“朕听他们说,你是大伴的干儿子?”
万历这句话问的他如一盆冷水泼上身,后悔以前不曾给自己留些后路,正犹豫着该如何答,就听见小皇帝的笑声传过来:“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哪个身后不是儿子,孙子的...”
他走回案边,拿起那份疏奏“这个陈与郊,不好好写他的戏本,也想效周纡公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折子写的欠火候,先留中。”
“是。”张鲸依言把折子放到一旁,又拿起另一份展开读道:“真定府新乐县大头瘟疫,民死者十分之四,患者头大如斗,跻头而还自若也。人肿颈,一二日即死。”
“大头瘟?”皇帝皱眉,面色阴下来:“这是什么病?”
“回皇上,奴婢想,大概是鼠疫。”
“鼠疫...”朱翊钧怔了会儿“叫内阁尽快想出赈济的法子。真定府...”
张鲸心里一惊,真定府,正是冯保的家乡。
抬头向皇帝望去,只见他轻轻的咬着牙不说话,突然快步走上案边,在一堆奏章里翻弄。张鲸见状忙道:“皇上要找什么?”朱翊钧摆摆手,把他晾在一旁,寻了一会儿,才从底层抽出张折子,递给张鲸:“你看看这个。”
张鲸忙展开来,只见上面写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狠毒异常,奸贪无比,窃弄威福,包藏祸心,十年于兹......”
那是御史李植的奏疏,疏中罗列冯保十二条当诛大罪。张鲸匆匆读了一遍后,错愕的抬起头来,嘴动了动,却没吐出话。
朱翊钧接着又递给他另一份,一边说道:“这是江东之弹劾大伴亲信徐爵的,还有,吏部尚书梁梦龙,这厮...”手捶在案上,他狠狠的说:“他把朕都给骗了!哼,大明的吏部尚书,三万两银子,好啊。”
张鲸哆嗦着跪下,结结巴巴的说道:“皇...皇上息怒。”
朱翊钧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起来,你怕什么。”
突然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铃响,打更的宫女从外面走过在窗上印上一道黑黢黢的影,稚弱的女声把着奇怪的调子唱到“万民安业,天赐祯祥。”
“这么晚了。”朱翊钧转身走回御案,用手指量了量剩下的折子,叹口气说道:“还这么多。”
张鲸还俯伏在地上,他已然确定皇帝的心思,对于冯保的清算是早晚的事,此前皇帝一直在隐忍,只是因为时机未成熟,他也明白对于冯保皇帝始终处于两难的境地,既不可杀,又不可放任...斟酌好了字句,深吸口气叩头说:“司礼冯公凭借宠灵,窃帝威福,无君无道,应亟行窜逐以趋清明之政!”
“你...”朱翊钧正低头看着奏疏,毫无准备的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刚刚皱眉要发作,脸色却又渐渐缓和下来,他笑着说:“你这人,胆子倒是不小,他跑来闹怎么办?”
“受处分之人,无有皇爷圣谕,他怎么敢来?”
“...唔”
“皇上!”张鲸看到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知道他还是有些犹豫,又怕他觉得自己是曲意逢迎,心里着急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冷汗都冒出来。
“传膳吧。”
“嗯?”
“唉,饿了。”
他抬手将银豪蘸上朱砂,不管张鲸就那么愣在原地。
“...是..奴婢去叫管家婆。”张鲸失望的站起身,刚要走开,听皇帝说道:“你等等,把那折子给我。”
“什么..折子?”
朱翊钧不耐的皱眉说道:“陈与郊那份,你放哪了?”
“在..在这。”张鲸连忙递上去,心里奇怪,皇帝刚刚不是说要留中的么?
朱翊钧突然抬头冲他笑笑,张鲸熟悉那笑容,以前陪皇帝玩的时候,这表情说明他又有坏点子了...
只见他打开折子,用刚蘸上墨的朱笔写下行字,递给张鲸,伸了个懒腰。
张鲸低头看毕,终于松了口气。
“陈思育留用,于鲸降二级调外任。”
此夜,万历十年十二月丙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