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奈何桥头可奈何,忘川河中勿忘魂 ...
-
地府很大,可有时候,它也很小,要找人的时候犹如大海捞针,可真正找起来,来回也不过那几个地方。
宣成魅站在奈何桥头,眼望着忘川河水从脚下缓缓淌过,一直流到远处和天际交汇的地方去。
她在上头站了十日,她也不知道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只是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她还是不忍心放弃。虽然她很清楚,这样死后找不到的魂魄,要么是在最后的较量中魂已飞魄已散,要么就是真的成了妖魔,直接去了异界。
地府的十日,是人间的十年,按照轮回的规则而言,要投胎转世的人,在地府逗留多不过十年。十年易逝,可希望难有。
她独自遥望远方,眼底盛的,却是满满的空荡。
到那日夜里,奈何桥上起了风,一向平静的忘川河面也起了涟漪。她张张嘴,对着虚空道:“既然来了,就现身吧!”许久未说话,这一开口,竟觉两腮甚凉,全然不若自己的一般。
与此同时,她身旁空气乱颤,接着就虚虚化出了阳止的身形来。
“找到了么?”
她摇摇头,忽觉眼眶干涩地疼,一种没来由的难过疯狂蔓延,从心底一直涌上心头。
阳止叹口气,他对宣成魅极为了解,尽管此时她面色未改,可他还是能看出她心里已然波涛汹涌。
他没有再继续关于空木的话题,而是转了话道:“我今日来寻你……是要转达玄冥帝的意思……”
宣成魅如梦初醒。
几日的疯找,让她都差点忘了寻空木的初衷。她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才想要找到他,用自己的修为渡他成仙,可一直到现在,她都没能找见他的踪影。没找到他,她的错就没法补,这其中,涉及到改人命数毁人前途,无论哪一种,都是重罪!
她苦涩一笑:“你说吧,他想要怎么罚我?”
阳止倒也爽快,他侧身倚在奈何桥的边缘,明明没有栏杆,可他却靠得稳当,且闲适。
“一如既往,既往不咎!”
简单的两个词,从他嘴里简单地说出,就像每日里吃饭闲聊一样稀松平常。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阳止又幻出了他的小球,他将它抛在空中,后用两手接住,接着才道,“他并没有准备罚你,嗯……他的原话是,你对那人的执念太深,如今因他而晾下大错也算情有可原,他不会苛责你,可也希望,你能好好审视一下自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补魂之术,值得么?”
是极淡的语气,可听在宣成魅耳里,却字字千钧。
值得么?
这个问题,她已问了自己无数次,可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不管值不值得,她都要试一试,所以她坚持到了现在,坚持到,为了一片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的灵魂,去毁了空木的一生。
她才终于重新考虑,这样的坚持,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个人,去伤害更多的人,她这样跟藤妖,跟殷桓,又有什么区别?
“想清楚了么?”
她微垂下眼,默了许久,还是道:“我不知道!”
阳止倒也没逼问她,兀自静默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掷着他的小球。
这一夜,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
到又一日清晨,忘川河的水上飘摇出淡淡烟气,以一种恬静肃然的姿态流向远方。地府是没有白日的,就像忘川河的水永远是深沉的黑色,在这里,唯一能判断白天黑夜的只有忘川河的尽头,那颗到清晨才会亮起的忘魂星。
忘魂星在最东方,与太阳升起的地方重合,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地府的太阳。宣成魅看着这颗“太阳”,忽然道:“你说……我还能找到他么?”
阳止惊诧于她的问话,可很快又似明白了过来。他仍旧将那小球往空中一抛,道:“难说……他的命本就特殊,再被你一搅和,别说你我,恐怕连玄冥帝都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宣成魅知道会是这么个回答,可真正听在耳里,还是有些颓然。她也如阳止一般靠在虚化出的栏杆上,极幽深极绵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你动了情吧?”
宣成魅没有回答。
阳止亦有些怅然,他停下手中动作,对她道:“你去人间走一趟吧,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她微愣,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正色道:“好!”
阳止说的话,从来不会是空口白话。所以他让她去人间,就一定是有什么事想让她知道,却不便明说。
人间,依然是三月。
与她上次来隔着几日,可对人间而言,却是须臾数年,南国又换了一任皇帝,听闻这一位皇帝存着仁德之心,治国理家都是以仁待天下。
她把昔日她与空木一起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从九重门到玉怜轩,从京城到破都,从富丽堂皇的皇宫,到轻简素雅的薛府。一路走来见了许多风景,也看见了许多人,他们都各自有着自己生活,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
到后来,她到了禅林寺外,自他们离开以后,这里便再没了人住,理论上应该老旧破落杂草丛生,哪知数年过去,她再来时,它仍和当初一般无二。
正是午时,寺中炊烟袅袅而起,把这偌大的山林衬得生机勃勃。
这里面,是有人的!
她站在门口,心却已经吊到了嗓子眼,当年这寺中只有空木一人,那么如今,这里也只可能是他。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敲了几下门。
声音随门而去,里面人的动作似顿了一顿,接着便听得脚步声朝门口来。耳听得那人到了门边,她心跳骤然变得杂乱起来,也忽然间,变得越发地快起来。
她捂住胸口,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一些,正好寺门缓缓而开,她抬起眼,果然看见一身灰白的僧袍,只可惜,穿着它的人,却不是空木。
——她是莲妖!
“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她,莲妖的诧异不比她少,可很快,她就施施然一笑,如多年前一样道:“宣姐姐!”
妖的寿命比人要长许多,所以如今的莲妖也和当初没什么差别,只是到底是十年时光,她的鬓角染了风霜,面颊上亦带着独属岁月的痕迹。
这些年里,是她守在禅林寺中。
据她所说,当年宣成魅离开之后,殷桓发了疯,整个皇宫人人自危,别说是人,就连她一只妖都根本不能与殷桓抗衡。她让空木走,可空木说,他是修行之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世界变成炼狱。
所以他去收了殷桓。两人在金銮殿前对垒,崩了山色,蒙了日光,最后双双葬生在了那里。皇宫得了救,南国得了救,可唯独,空木搭上了一条命。
莲妖当时就在皇宫,等战事一了,她就赶到了现场。空木尚且留存着一口气,她问他可有什么遗愿,他却只笑笑,说若是可以,他想回到禅林寺中,回到最初故事开始的地方。
所以她把他带了回来,埋了他的骨,葬了他的魂,也为他立了一块碑。为防深山夜冷他孤身无人陪,她便也干脆留在了禅林寺中。
“宣姐姐……”说到这里,她忽然转过身来面对向宣成魅,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漆木盒,“空木大师临走前,留了一样东西给你,他说,其实早在薛府之中时,他就知道,你留在他身边,并不是要为他化劫!”
彼时两人正在空木的坟前,十年了,他坟头的草早已长了数尺高,莲妖虽然时常打理,可还是让它覆了一层绿草,如今郁郁葱葱的,倒显出了些生气来。
宣成魅伸出手,从莲妖手中接过那只木盒。那木盒极轻,似乎风一吹就能让它飘走。她将它紧紧抱着,有些欣喜,却又有些忐忑。
“打开看看吧!”莲妖道。
她将手移到盒盖处,顿了一瞬,而后缓缓打开了盒盖。
那盒子里装的,是她要找的那片灵魂!它被锁在一颗透明水晶球中,由里面漂浮的人气滋养,许是被关得太久,如今一见光,它就急不可耐地翻转起来。
“怎么会……”她找了它那么久,为它费尽心思,甚至差一点死在空木的灵魂手上,可到空木死去她都没能拿到它。她以为它已随着空木一起走了,或者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去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却没有想到,它竟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
“空木大师说,宣姐姐想要这东西,所以,他就将它送给你。可是宣姐姐,你知道么,为了取出这东西,他亲手……挖了他的心!”
“什么?”宣成魅诧异,又震惊。
然莲妖却笑得凄然:“这东西长在他心的深处,只有把他的心挖出来,才有可能将这东西完好无损地取出!”
“怎么会?”她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可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她与空木一起的日子,那片魂魄的灵力一共出现了三次,一次是在薛府后山洞中,空木被藤妖伏击之时,一次是将到皇宫,他被妖气覆了心脉,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之时,还有一次,就在不久前,他们被困在七绝断魂阵中,他正好被万支淋漓的血箭穿了心。
每一次,都是他生命垂危之时。每一次,都涉及到了生命,涉及到了心脏。
如此看来,那魂魄应该,确实是藏在他心的深处。否则,她强行要将它取出时,空木的灵魂也不会那般决然,那般六亲不认。
取物伤心,一旦心脏受损,他的生命就会在那一刻终止。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离开之前,拼死偿了她的夙愿!
她双手颤抖地捧起那个水晶球,心中忽然有了阳止问题的答案。
她回了地府。
这一次,她没有在奈何桥傻等,而是重新把幽冥四界和判官殿都跑了一遍。人间的生魂会经过幽冥四界其中一界,就算当真魂飞魄散或者妖化成了恶魔,判官殿里也应有着他的卷宗,不同的结果在卷宗上面会有不同的表示,只要她找到他的去处,就能把寻找的范围缩小。
第一步仍旧是幽冥西界,同样地翻天覆地寻找一遍,也没有找到关于空木的蛛丝马迹,之后是幽冥东界和南界,最后是北界,所有的新鬼旧鬼,所有的恶魂善魂都看过一遍,依然没有空木的半点消息。
最后一个地方,是判官殿。
她去时,判官依旧在奋笔疾书,看到她,他放下笔迎过来,不待她开口,便道:“阁主可是要找空木和尚的案卷?”
她点头。这段时日她要寻找空木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判官虽然终年足不出户,可闲言碎语地听上一些,猜到她的目的也不足为奇。
“那就有些不巧了!”判官扬手在空中一抓,与空木的命理书一般雪白如瓷的卷轴登时出现在他手中。他将它在两人面前展开,继续道,“这空木和尚的案卷,早在他死之后的两日,全部变成了空白!”
“怎么会这样?”宣成魅翻弄着那个卷轴,果然见那整个卷轴里,似有浮光掠影,却没有一个字。
没有字,那么,空木死后的故事走向,她也无从得知了。
这一瞬,她忽然没了关于希望的所有力气。
她很累,累到心和身体,一起崩溃。
之后的一段日子,她关在魅阁没有出门。她是鬼,所以不用吃饭不用喝水,终日就是醒了睡睡了醒,日子过得混乱不堪也疲累不堪。睡着了有时候会有梦,醒来后也会有人来说些什么,于是来来回回地,到最后她已分不清自己何时在梦里,何时又是醒着。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她依旧闭眼睡着,恍恍惚惚中感觉到远处来了一人。
她没有睁眼,等那人到她身边,方道:“阁主……今日魅阁来了贵客,您且起来见一见吧!”
宣成魅“嗯”了一声,可那人的话太遥远,太飘渺,她听过一回,只以为自己是做了梦了。
“阁主……今日来的这人,是天上的仙家,您还是去见过再来休息吧!”
她又“嗯”了一声,这一次她脑中形成了些印象,貌似有仙家,远客等词汇,它们在她脑子里飘来飘去,后碰撞在一起打了一架,之后她的意识才终于清楚起来。
她睁开眼,仰头望床帐望了许久,而后坐起身,对旁边传话的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魅阁不大,所以等她梳洗完,到大厅也不过盏茶时间。厅中果然站着一人,他着一身靛青的长衣,袖口颈间暗纹时隐时现,即便在地府,也是满身仙气缭绕,还隔好远,便让人感到心境澄澈,犹如春日水洗过一般。
是到此时,宣成魅才彻底清醒过来。这样来看,这人在天上的地位应该不低。
她又靠近一些,待到那人身后三尺远,方停住脚步,道:“不知这位仙家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那人背对她负手站着,听她问,他淡回:“我听说……贵阁有人盗了我的法器……”一边说着,他一边侧转身来,“我今日来,便是专程前来讨要!”
宣成魅向来护短,而今这仙家竟一开口就说她的人偷东西,她自然是气上心头,未等他话落,她反驳的话已到了唇边,可等看到面前人的脸,那席话又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那张脸,与空木一模一样!
“空……空木……”
面前人忽地一笑,那模样,与记忆中空木的笑容重合,一样的浅淡,一样的轻柔,且温暖。
“宣阁主……别来无恙!”
是在厅中,没有风,没有雪,可他的脸,他的声,却独有一种魔力,让她眼睛热着,可嘴角却不自觉笑开。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