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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宫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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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殷桓,宣成魅自是了解的。
许多年前,因殷桓乱了他自己的命数,须地府掌命之人将其矫正。奈何他是帝星,一般鬼差根本驾驭不了,判官写就的命理书也失了效力,无可奈何之下,宣成魅只得亲自出马。
那时他才将及弱冠,正是年少轻狂之时,满心想的就是如何夺得天下,以至误伤了月老为他配好的姻缘。姻缘变了,其余种种自会跟着改变,于是宣成魅就披了一张人皮,来人世间演完了他命定的另一半没来得及演完的戏。
真要说起来,那也是一段苦情过往。宣成魅甩甩头,勉力将思绪收了回来。
天有些暗,而南国又一向以男尊以女卑,像御书房这样的地方,纵是宫里娘娘亦不能随意进入,宣成魅作为一个女眷,自然不得踏入。故进门后,她被拦在门口帘帐处,只空木与那位大人随引路公公进了殿里。
虽不在殿中,可她这里,却能清楚看到屋中情形。
“阿弥陀佛!”空木俯身,“皇上言重了,贫僧不过一个游僧,实在当不起如此盛名!”
“你不必谦虚!”殷桓站起身来,“你的名字,朕听过,不过……”他行到空木面前,眼里有些试探,也有他一贯的残酷与阴鸷,“朕从来不信这些虚名!朕今日召你来,是要你除这宫中妖,若你将它除了,封赏定不会少,可若你除不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可话到这里,在场众人就都懂了。南国皇帝殷桓,为皇子时不受先皇宠爱,后害其兄,杀其弟,以百人命扳倒太子,如此,方得帝位。继位后,所做第一件事,便是肃清朝野,排除异己。满朝上下,凡不服不降者,杀无赦!如此残虐之人,如今对着一个和尚,自然不会手软。
这么些年过去,他到底,还是没什么变化。宣成魅叹口气,但凡他能稍稍仁德一些,他和他另一半的故事,就不至于落得那么一个凄凉结局了。可惜,人在做天在看,犯下的罪孽总会在另一件事情上偿回。
从御书房里出来,空木被引着往前几日闹妖的地方去,宣成魅一路紧跟,引路的公公几番转过头来,可睨着眼嗫嚅两下,还是默然回过身去。
宣成魅知他的意思,但她素来看不惯皇宫里养成的欲言又止,于是在那公公又一次看向她时,她装作不懂一般,问道:“公公可是有事?”
那公公顿住脚步,她与空木两人便也跟着停下。那公公先抬眼看她一眼,又忧心忡忡地望了望御书房的方向,接着才摇头道:“这位姑娘……莫怪老奴没提醒您……这宫里,可不是女子能来的!”
“哦?”宣成魅来了些兴趣,她一直知道在男尊女卑的人世间,女子没有多少地位,一言一行都要看男子脸色,亦知这南国殷桓脾气相当怪异。可她却有些不懂,宫里亦是有妃嫔的,怎么就不能进女子了?“公公这一说,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难不成,这皇宫是什么龙潭虎穴,男子进的,女子却进不得了?”
“姑娘误会了……”那公公复低下头去,似极为难般,一番话到嘴边又囫囵着咽下去,好半晌,才重叹口气,道,“姑娘当然可以进宫,只是,姑娘须注意一些,可别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顿了顿,“尤其是待会儿要去的地方!”
“不该碰的东西?”
话越说越让人迷糊,宣成魅铁了心打破砂锅问到底,可那公公却只旋过身,踏着细小碎步对空木道:“大师……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走吧!”说罢,人已走出了两尺远。
明摆着,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宣成魅望望天色,又眯着眼望望前面人,对空木道:“你说……他想说的,是什么?”
空木亦看着他,此时亦沉着脸色,听她问,他缓缓摇头,道:“不知!”
时风还暖,日正酣。
两人随着那公公往前。自刚刚一段小插曲后,他步伐已轻快许多,半柱香后,三人到了一座素雅宫殿前。其上有一匾额,横书“玉怜轩”三字,落款是殷桓,其下是一暗红楠木门,门上镌着一副翩若惊鸿画,若仔细些,还能看到画中飘着的烟和淌着的水。
“大师……这就是闹妖的地方了!”那公公停住脚步,颇恭谨地退开三步。
宣成魅抬起头。这地方她来过,之前为殷桓矫正命数时她住的就是这里,那时它还留着前朝的名字,里面装置布景,乃至用途,皆循着冷宫来,而她自己,也披着一张腐朽的人皮。若她未记错,那张人皮,名唤安怜。
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那莲妖闹事竟闹到了这里。
思量之间,那公公又道:“大师……此处……乃是至关重要之地,这妖物,还得尽快捉了才是!”
空木微默一瞬,宣成魅望过去,见他微蹙着眉,似有些不解的样子。只是,他身为一个名声在外地大师,实在不适合八卦,于是也只将掌合在身前道:“贫僧自当尽力!”
那公公方才退开身去。
若说御书房简陋,可与之相比起来,玉怜轩还要简陋上几分。偌大的院中杳无装饰,屋里亦只摆了一张油松木桌,挂了一串玉珠翠帘。就连守宫的丫鬟,都只有一个。
将他们领到屋里,那丫鬟道:“皇上已交待过,若是大师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就好!”
这丫鬟宣成魅认识,以前她披着安怜的皮时,就是她伺候的她。她名唤木兮,生有一张鹅蛋脸,勾着一双柳叶眉,从前肤白体润,今日却苍白孱弱,面上虽点了胭脂,却也只勉强让她有了些颜色。
空木点头,随意道:“阿弥陀佛,贫僧做法时,不大方便有外人在场!”
木兮霎时了然。她又向他行了一礼,转身欲要退离开去,宣成魅看着她背影,心思一动,脱口唤道:“木兮?”
木兮转过身来:“姑娘可是有事?”
宣成魅顿住。如今她是以真面目示人,而安怜的那张皮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就算她仍不顾及她的鬼差身份,也大约,无人会相信她就是安怜。
遂笑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名字,像诗一样好听!”
“多谢姑娘!”木兮复退开身去。宣成魅收回眼,却听她又道,“从前主子还在时,她亦如此说过!”也不知是在说与她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下人都走了,接下来,就是“捉妖”了。
旁人不知,可空木和宣成魅却很清楚,所谓的宫中闹妖,不过是莲妖在故弄玄虚。而他们所谓的捉妖,也不过是一场欺骗皇帝,拖延时间的大戏而已。
于是一进门,宣成魅就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为自己沏了一杯茶道:“空木大师,皇宫已进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嘛……”空木亦将袍一撩,悠哉游哉地往她身边一坐,凝眸把玉怜轩整个扫了一圈,方缓道,“倒也没什么具体打算,但我以为,找到三皇子才是要紧事!”
宣成魅点头表示赞同,只是……既说了要捉妖,这妖物横行之处没有人委实不太妥当。可若一直留在这里,那大好的寻人之机就会被浪费掉,他们进宫,便也没什么意义了。
两难之际,空木忽侧过头来,冲她笑道:“要不这样,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寻那三皇子,若有人来,你就说我去追妖物了,一举两得,你看如何?”
这无疑是个好办法,于谨王府是,于宣成魅亦是,正好她乏了,可以在这里光明正大地补一补觉,遂愉快地点点头,表示了她十二万分的赞同。
秋风送暖,人疲力乏。
空木将走,宣成魅便撑着头入了眠。这次的梦浅浅淡淡,似有柔软的脚步声,又有木兮瘦削的脸。恍惚间又看到许久以前,她顶着安怜的一张脸,在银白的地面上跪着,任雪飞了一身,白了满头。
那样的场景,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怜,她咂巴咂巴嘴,换一只手,撑住头继续睡。
然这一次,她没能睡着。
——就在换手的空档,她隐约看到眼前有人,她以为还是梦,可闭上眼,却听一尖细的声音道:“宣姑娘……您……您还不快起来?”他的声极小,却也极厉!
宣成魅一惊,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果然见面前缓步进来数人,最前方那人是殷桓,他已换下龙袍,可眉宇间仍是帝王正气。后面跟着两人,一人是早前被空木打发走的木兮,另一人是殷桓的近身宦官,也是刚刚带他们来玉怜轩的人。此时,他正龇牙咧嘴地对着她挤眉弄眼,想来,刚刚喊她的,便是他了。
见她醒来,他又道:“宣姑娘,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皇上行礼!”
宣成魅忙收回眼,慌乱起身想要行礼,可她心太急,不小心撞了桌子,那装着半盏凉茶的杯子就摔到了地上。
“哎哟!”那公公大惊,也顾不得殷桓还在,就极慌乱地叫出声,就连他身畔,一贯冷静的木兮都抬起了眼来。他跨步过来,怪责道:“姑娘,老奴不是提醒过您么?这宫里的东西,您可不能乱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