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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贫道(一) ...

  •   在苏州时,薛殳曾对徐晦说送他来安宁县是顺路,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他来徽州找人是真,想借此机会护送徐晦也是真,不过不是去安宁县,而是去和安宁县南辕北辙的云台县。

      从安宁赶往云台,纵然坐马车也要两三天的时间。这几天他除了日常看看谢鸣有没有醒的迹象,就是和车夫唠唠家常,偶尔在车厢里打坐,一打便是一个下午,闷得车夫都怀疑此人是不是没了气息,总控制不住要拉开车帘确认一番的手。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几日,马车终于来到了云台县的一座山下。

      这山名为天穹山,历史悠久,壮阔巍峨,当地几乎人人皆知。但要说真有哪几个上去过,不过寥寥,毕竟山道陡峭极不好走,且据说山上除了个脾气古怪性情也古怪但骂人很有天分的道士外,再没别的可看的,自然更不会有人上去了。

      车夫把马车停在了山前的小道上,帮着薛殳把谢鸣扶下车时,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再次道,“小道长,您真要上山啊,这山一看就不好走,更何况您还带着……”

      “无妨。”薛殳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地道,“这一路辛苦小哥了。”

      车夫下意识摇摇头,心想,待会儿辛苦的可是你喽!

      目送车夫驾车离去后,薛殳才把谢鸣背到一棵树下,让他靠在树干上,自己则不紧不慢地捡起几片树叶折来折去。也不知折了多久,这几片树叶竟隐约有了鸟形,却是极丑极丑的模样。但他自己似乎极为满意,对着那“鸟”高兴地吹了声口哨后,树叶鸟忽然展翅而起,一飞冲天,很快便没了踪影。

      做完这件事,薛殳便安心了,也坐到谢鸣旁边,又开始盘起腿打坐。

      恍惚间,他却想起来,自己的眼睛似乎没有大碍了。不过上一次灵识离体还是十来年前的事,如果记得不错是一天左右就恢复了,这一次花的时间着实比以往长。

      果然……是因为那玩意儿的缘故?

      他正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到脸上落了点冰凉又粗糙的东西,本没打算在意,但那东西竟然也没打算停在这一个地方,而是顺着他的脸不停向下滑,几乎要摸到他脖颈时,薛殳猛然睁开眼,伸手一抓。

      眼前这人,约摸已过了半百,戴着道冠,穿着深色道袍,道袍上还打着好几个显眼的补丁,一见他睁眼,布着沟壑般皱纹的脸立时扭曲了一下。

      薛殳面无表情地道, “滚,离我远点。”

      这老道士怔了怔,随即仰起头,大笑不已,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那薛混蛋生的儿子吗?哈哈哈哈哈哈……”

      薛殳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薄尘,淡淡道,“您老这般高兴,是终于有媳妇了吗?”

      “……”

      薛殳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深知说什么话最能膈应他。见他终于止了笑,薛殳伸手一指靠在身后那棵树上的谢鸣,道, “行了,别站着了,替我把那小子背上山。”

      玄机顿时不高兴了,“你派那丑鸟上山就为了差遣老夫?”

      薛殳正色道,“不……也不全是,我也是为了你好。”

      玄机满脸的不相信。

      薛殳继续道,“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玄机摇了摇头。于是薛殳道,“行,那你先把人背上,我路上和你说。”

      不到一会儿,一行三人便走到了半山腰。两人一个看似韶华,一个白发迟暮,却都穿着道袍,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看起来竟还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他是郢州谢家的公子,你虽没入世,谢家在玄门里头的地位总该是知道的。你这破观总有一天需要修修,若帮他这一次,没准就不用再蜗居于那么个小小的道观了。”薛殳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在山道上,一边随口解释道,手里还把玩着方才沿路折下的枝条。这山中除了空濛的雨雾气外,尽是芳草气,倒是让他一直阴郁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然而玄机却不吃他这一套,“我都选了穷命,便是他真用金子给我造一座道观,也多半是要塌。”

      他是这天穹山上唯一一家道观的观主,外头识得他的都称一声玄机真人。他也不是浪得虚名,一双眼睛能识破万物伪装,看似枯瘦不堪的手更是能掐会算,且从不失策。

      只是这世道向来公平,给你一门天赋,必定要剥夺你什么。像这种俗称“开了天眼”的人,在加冠后都是要从孤、夭、贫三种道里选修一种的。

      孤,便是自此孤身一人,永无伴侣;夭,指的是短命早夭;贫,自然是一生穷困潦倒。

      而玄机选择了“贫”。

      自此以后,他所主持的道观便香火稀薄,过不了几日就办不下去了。玄机只好带着一帮忠心耿耿的徒弟不断迁移道观。然而,托“穷”命的福,他迁到哪儿,哪儿便人烟稀少,最后他索性一赌气,直接带着所剩不多的几个弟子搬到了天穹山上。

      然而并非这么简单。后来玄机发现他还不能攒财,一攒起来,只要到了一个数必定丢得莫名其妙。

      薛殳曾嘲他,“选个鬼贫,还不如孤命!你觉得你都穷成这鬼样了,还有姑娘愿意嫁过来?”

      玄机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非也非也,因缘际会,向来妙不可言。”

      于是他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从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轻光棍,慢慢变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光棍儿。
      薛殳忆起往事,对这老道的想法依然不敢苟同。他顺手摸摸腕处的铃铛,道,“这次是我找你有事,只是顺路带他过来。”

      等谢鸣醒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肯任旁人决定去向,到时候随他去哪儿,要回谢家报仇还是怎的,就都与自己无关了。

      毕竟救人是救人,但那人如果非要再往死里送就不管他的事了。

      玄机哼了一声,道,“老夫早知如此。”

      “哈哈。”

      待两人来到天穹道观的大门前时,已是日落西山,血色夕阳铺照在那摇摇欲坠的写着“天穹观”三个大字的牌匾上。

      时下正是秋日,山里树多风大,落叶时不时便聚成一堆,是以门前还有两个小道士在握着大扫帚兢兢业业地扫落叶。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冲那迎面而来的两人行了一个道礼,“师尊好,薛道长好。”

      薛殳也顺势还了一礼,同时微笑道,“你们好啊。话说距离我上次来,都过了两年多了,你们俩怎么还是这么点大?我就说跟着这老道吃不好吧,让你们随我去藏涯吃香的喝辣的,你们还……”

      守心守敬相视一笑,默然不语。那边,玄机已将背上的谢鸣交给了其中一个小道士。

      “守敬,守心,安置一下这位施主。”

      “是。”那两个道士低眉垂眸应了一声,就把谢鸣带走了。

      薛殳站在一旁看着,心想这两人看着年纪轻轻,力气却不小,难道是扫地扫出来的……正觉得有趣,却忽然听玄机问道,“灵骨什么时候没的?”

      他愣了一瞬,随后懒懒道,“十多天前吧。”

      “你怕是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吧。”玄机负手站在他身旁,勾着唇冷冷嘲讽道。

      薛殳却颇为淡然,语气里还隐隐带着点骄傲,“此法前无古人。”

      “哼。”玄机对此嗤之以鼻,“不知后果就冲动行事,你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薛殳笑了,一边往前走,一边道, “我是越过越回去,你是原地踏步,依我看,谁也不比谁好多少。”

      玄机摇摇头,正欲说话,薛殳又抢先道,“我修炼十几年才将灵骨修炼成熟,但如今也只能勉强镇压,顶多撑个一两年吧。”

      玄机听完,神色复杂,“那你找老夫是为了……”

      薛殳道,“借用一下你的卜算之法,找到当初布阵的那人。”

      玄机问道,“你想寻本溯源,但若那人死了呢?”

      薛殳的眸里闪过一丝冷色,语气却依然不咸不淡,“那就掘他的坟,才过了二十年,总不至于那么大的人连根毛都没留下。”

      玄机闻言,半晌沉默不语,直到见薛殳越走越远了,他才不紧不慢追过去,摸了摸胡须,道,“卜算可以,按老规矩办。”

      薛殳回过头,道,“成交。”

      “跟我来。”玄机一提道袍下摆,就进了天穹观的牌楼,薛殳紧随其后。他一进去,便看到这牌楼里供着的那尊文质彬彬的吕老祖像,虽然用作雕饰的材料不算上等,但能看出雕刻此像的人是用了心的,吕老祖的每根胡须都刻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玄机绕到这尊像后头,过了片刻,取出一本小册子来。这玩意儿薛殳也不陌生,玄机这老头虽然年纪大了,却从不做亏本买卖,每当他来这里,都要看一眼这册子。

      那上头写着五个大字——“九九归一阵”。

      玄机把已经泛黄的册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交到薛殳手上,道,“第四十九个。”

      薛殳笑道,“一共八十一个阵法,你已经琢磨出一半多了,成就斐然嘛。”

      玄机咳了几声,道,“老夫这天穹观主自然不是白当的,你只要再帮我把这第四十一个阵法破解出来,我就替你卜算。”

      “你先替我算。”薛殳果决道。

      玄机闻言眉毛一抬,看起来似乎不大高兴,然而最终还是坐到了蒲团上,板着脸问道,“你要算什么?老规矩,最多三个问题。”

      薛殳于是从腰间取出那个香囊,递给他,正色道,“这香囊的主人是什么身份?何年何月去世?”

      玄机接过,阖上眼眸用一只手细细抚摸着那香囊,片刻后,他道,“身份乃士兵……何月去世不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在旭宗在位时,已经去世了。”

      旭宗便是奉靖皇帝的老爹,也就是先帝。

      薛殳沉默一阵,道,“你既然没回答我他何月去世,也就是说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玄机不语,却又哼了一声。

      于是薛殳问道,“谁杀了他?”

      这一次,玄机的一双眼睛闭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他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贫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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