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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京 ...

  •   自燕州一路南行,经广阳、白檀等地,至密云时,京城便已遥遥在望。
      秋来天凉,北地已下过第一场雪,京城附近倒还凉爽宜人,正适合出行。时近晌午,一队精骑沿官道行来,为首者举目眺望,见不远处有沿路搭设的茶棚,便轻轻一提缰绳,放缓速度,待后面的马车赶上来,便倾身叩了两下车厢板壁,请示道:“将军,咱们跑了一整夜了,要不然先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车帘挑开一条细缝,男人低沉的声音伴着苦药味飘了出来:“前面有打尖的地方?原地休整,弟兄们辛苦了。”
      那男人接了令,一行人便纵马奔向前方茶棚,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引来路边歇脚的路人纷纷侧目。
      这队人马并无旗号,一水窄袖交领青色武袍,个个身材精悍,气势肃杀,纵然不表明身份,脸上也写着“惹不起”三个大字。
      经营茶铺的店家久经风霜,见惯人来人往,并不多言。领头男人下了马,递出一锭银子,便令手下自去吃茶歇息;他自己则找了张阴凉处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吩咐店家备下热茶和几样细点,又转去门外,从马车上扶下一个面白气弱、病秧子似的年轻公子。
      那人脚步虚浮,一脸病容,得要人搀扶才走得动路,从马车到茶铺这点距离愣是磨蹭了半天。等他终于在桌边坐下、身体仿佛支持不住地连咳数声时,坐在凉棚下的其他客人竟跟着松了一口气——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说来也奇怪,那男人虽是一脸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身上却有种无法言明、让人移不开眼的气质。他生了一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却非时人爱好的那种面若好女、色如春花的清雅俊秀,而是修眉凤目、高鼻薄唇,反倒透出十分的锐利凛冽。
      男人身量很高,似乎惯于垂眼看人,眼皮总是半抬不抬,浑身洋溢着漫不经心的倦怠感,又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病骨,茶铺里分量不轻的粗瓷碗都好像能把他手腕压断了。
      可当他端然静坐时,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土里拔起的一竿青竹、劫火淬炼的一把长刀,纵然伤痕累累,寒刃犹能饮血,衰弱躯体也不妨碍他睥睨四方,纵横天下。
      行脚客商们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俨然一群全神贯注的活鹅。直到那年轻公子慢吞吞地喝完一碗水,把瓷碗“咣当”一声墩在桌上:“诸位的脖子抻得都能拴头驴了,在下好看么?”
      旁边吃吃喝喝的精壮汉子闻声立时一哆嗦。活鹅们大都悻悻地收回视线,还有几个格外热情的,竟然凑上来搭话:“这位公子从哪里来?也是要上京吗?”
      一直鞍前马后伺候这位公子的肖峋头皮一麻,准备只要他说一句“滚”,就立刻把这个人挂到门外树上去。
      谁知那位看起来格外不爱搭理人的公子竟意外宽容,平和地回答道:“从北边燕州城来,正要上京求医。”
      他们一行人都着常服,未佩刀剑,车马排场也不甚大,护卫们虽气势迫人,但做主的这位公子服色平常,不似京城风尚,客商便猜测他们或许是燕州某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行。因燕州城是边关军事重镇,民风剽悍,有些军户出身的家人随行也实属正常。
      萍水相逢,客商不好直接询问他的病情,转而说起了另一件新鲜奇事:“公子从北边来,可曾遇见过傅将军出行的车驾?他老人家衣锦还乡,还不知是何等排场哩!”
      肖峋险些被茶水呛死,那年轻公子扬起长眉,饶有兴致地问:“傅将军?是我知道的那位傅将军吗?”
      “那自然。除了靖宁侯,还有谁有如此盛名!”
      那年轻公子似乎起了谈兴,追问道:“我看您对傅……傅将军,似乎所知颇多?”
      “谈不上谈不上,”那人笑着摆摆手,“我们这些往来南北的商户,在路上常常听说傅将军的传闻。他老人家镇守北疆这些年,路上太平,我们生意比以前不知好做了多少。就是京中百姓提起傅将军来,那也无不敬佩。你不知道,去年傅将军率北燕铁骑大败鞑子那会儿,我从北边贩皮毛回来,大街小巷传得纷纷扬扬,说‘傅帅在北疆,京师乃安寝’。茶楼里说书的、唱曲儿的,戏园子里演的,都是他。”
      北燕军与靖宁侯声誉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北燕铁骑号称大周北境防线,自建立以来,一直由傅家辖制。其前身为颖国公傅坚统领的边防驻军。
      中原人将统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称为鞑族。数十年前,鞑族内部动荡分裂,部分部落被迫西迁,与西域胡族、粟特等民族通婚往来,被称为西鞑;另一部分则占据中部和东部较为富饶的草场,称为东鞑。二十三年前,元泰帝孙珣践祚之初,东鞑部落悍然入侵大周。彼时边军薄弱,竟一击而溃,而鞑人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在北方大肆劫掠屠杀,甚至将宣庆、保宁两个边境重镇屠为空城。
      先帝在朝时承平日久,三十余年未闻战事,谁也没想到东鞑竟然会挥师南进,更没想到边军竟无力与其一战,令敌人转瞬间便杀到了家门口。
      朝中主张议和的声音越来越大,元泰帝正值盛年,决不肯以天朝上国之尊向区区蛮夷低头。恰好傅坚因军功自岭南转调甘州,元泰帝便将他擢为甘州节度使,令其率甘、宁、原三州驻军抗击东鞑。历时两年,傅坚及其二子与麾下一众将领集结十万边军,肃清了关内鞑族。傅坚长子傅廷忠甚至越过长城,率军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差点打下东鞑王城,因中途傅坚病故才未能成行。此役后,傅坚追赠颖国公,上柱国将军,傅廷忠袭颖国公,节制甘、宁、原三州军事。二子傅廷信封镇国将军,节制燕、幽州军事。
      这两位为大周筑起了一道铁打的北境边防线。傅家人所统领的边军被称为北燕铁骑。自元泰六年至元泰十八年,这十余年里,在北燕铁骑的威慑下,东鞑暂时蛰伏,边境安宁,再未起过大的战事。
      直到元泰十九年,傅廷忠被东鞑刺客暗杀,东鞑与北境柘族结为联盟,再犯大周。傅廷信率孤军深入重围,最终战死沙场。当年兵临城下的旧事险些重演,可朝廷已不像当年那样有大批精兵良将可用,元泰帝亦不复早年锐意进取。主战派与主和派吵了好几个早朝,终于做出了一个最糊涂、也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们将傅廷忠的长子、未及弱冠的傅深推了出来,推上了战场。
      东鞑与傅家人有深仇大恨,此行就是为报仇而来,谁惹的祸谁去收拾烂摊子。况且傅深自小在军中随父叔历练,听说傅廷信常感慨“后继有人”,那他应该也勉强算得上是“将帅之才”。
      理由看上去十分充足。可放眼历朝历代,哪有饱食终日的大臣们龟缩在后方,让一个少年去面对豺狼虎豹的道理?
      不幸中的万幸,傅家可能真的是一窝将星集体投胎,傅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个不世出的领军奇才。
      北疆告急,只能向附近唐州、同州求援,然而傅深被推出来时就没指望过能从自己人那里获得帮助,他收拢北燕铁骑,在燕州三关迎战柘族主力,又以开商路、准内附为条件,借来了西鞑野良部骑兵,自西北包抄鞑、柘联军,分头击破,双管齐下,才解了北疆之危。
      战后野良部内附,骑兵混编入北燕铁骑。傅深以战线过长、调动不便为由,将甘宁幽三州边防军权交回中枢,专注经营原州、燕州一线边防。三关之战后,傅深正式出任北燕铁骑统帅,获封靖宁侯。
      以傅深力挽狂澜之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国公爵位,可元泰帝却动摇了,竟全然不顾祖制,不但允准傅家三爷代侄承袭颖国公爵位,还默许了傅深从颖国公府分家出去别居的举动。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被傅家搞怕了,生怕他们家搞出个“万世流芳”的颖国公来。
      可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逆流而上。短短数年,靖宁侯傅深手握燕关铁骑,一跃成为大周的中流砥柱,当仁不让地坐稳了鞑、柘两族眼中钉肉中刺的位置。这些年北疆安宁,北方百姓安居乐业,大半是他的功劳。傅深只要身在军中,哪怕坐着不动,当个吉祥物,都是对北方异族的最大威慑。
      寻常百姓的夸夸其谈,年轻公子起先当个笑话似地听着,可听到那句“京师乃安寝”时,笑意却彻底散去。肖峋见他出神,忙抄起茶壶给他添水,故意打岔道:“将……公子,下午还要赶路,再用几块点心吧。”
      公子回神,端起碗呷了口热茶,嘴角一翘,笑容里竟然有些许嘲讽之意,自言自语地感叹:“这话传开,得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啊。”
      旁边有个戴斗笠的客人被他们勾起谈兴,神神叨叨地插话道:“常听人说‘强极则辱,盛极必衰’,你们想想,靖宁侯在北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可不正应了这句话?过去那些有名的将军,不是短命就是孤寡,因为那都是将星下凡,命主杀伐,跟寻常人不一样。依我看,靖宁侯多半也是个七杀入命,他那腿没准就是造的杀孽太多……”
      “喀啦”一声脆响,肖峋手里的碗被捏碎成几瓣,血从指缝间滴答流下。众人循声望来,皆尽愕然,茶铺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尴尬。
      “手劲忒大,下回给你买个铁饭碗,省得你糟蹋东西。”年轻公子的脸色却与之前殊无二致,不怎么在意地说,“自己去上点药。一会儿别忘了赔钱。”
      肖峋低头“嗯”了一声。
      被这小插曲打断的谈话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人说得再天花乱坠神仙下凡,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好话。这次是碎了个茶碗,下回说不定就要被人围起来打一顿。
      只有那位格格不入的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微笑道:“有意思。照这位兄台的说法,短命孤寡必犯一样,靖宁侯既然已经残废,看来他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肖峋:“……”
      有人拍案而起:“大丈夫何患无妻!靖宁侯这等英雄好汉,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有人附和道:“对!就是!他若爱男色,有多少好男儿也等着嫁给他!”
      茶棚里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前朝以男婚为风雅,所以大周朝虽禁止民间男男婚娶,权贵们却并无禁忌,甚至还有皇帝赐男婚的先例。靖宁侯身为京城著名金龟婿,多少深闺少女的梦里人,婚事却迟迟未定,故而也有人猜他爱好殊异。
      提及这等风月之事,众人谈兴更浓。那年轻公子不再插话,只默默听着他们议论靖宁侯生平,唇边始终带着一分笑意,仿佛在听什么极有趣、极精彩的故事。
      默了半晌,肖峋轻声提醒道:“将……公子,日头已经过去了,咱们现在走不走?”
      “嗯?走了。”年轻公子伸手让肖峋把他扶起来,朝众客商懒散地一拱手:“各位兄台,在下急着进京,便先行一步了。”
      众人纷纷举手与他道别。肖峋将他扶到车上,放下帘子。车马辚辚行出数百步,忽听得他在里面道:“重山,给我粒药。”
      “可是杜先生不是让您提前半个时辰服药吗?”肖峋从怀中摸出个精致荷包,里面装着个薄胎白瓷瓶,“咱们进京还要两个时辰呢。”
      “别废话,”帘下伸出一只手,把瓷瓶掠走,“再往前就是京营,咱们这样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就算了,到京营肯定被认出来,到时候现装瘸哪儿还来得及。”
      肖峋嘀咕道:“可您本来就是真瘸……”
      那病鬼公子——也就是众人口中“命主杀伐”的靖宁侯傅深,仰头吞了一粒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嗤笑道:“重山,你觉得一个有望康复的将军和一个彻底残废的瘸子,哪个更容易让你睡不着觉?”
      肖峋不说话了。
      傅深把瓷瓶丢回他怀里,闭眼等待着即将蔓延四肢的麻痹感,轻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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