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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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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道,地有规。鸿蒙初生,万物便得管制。可秩序树不起永久的平衡,天上无法永久照应人间,动乱之时自有血煞喷涌。于是妖孽现,魔障生。一条黑色的、不详的龙,被天称作“邪兽”的怪物,便这样出现在天地间。黑龙游荡在人间,一千年,又一千年。不死之身,永无尽头。
没意思。黑龙时常无趣地想着。
那日兴许是初一,又或是十五,总之它漆黑的身形同往常一样穿梭夜色,澄金的竖瞳向下一扫,叹息着吹开一片聚散的云。
这有什么意思呢?黑龙想。灰土土的城墙,闹腾腾的人群。与人类有关的事情皆大同小异,人类相互间也并无殊别,一纵孱弱无能。
跃过民宅遍布,高耸的阁楼鹤立鸡群,伫立在城池正中央——八九不离十,是皇帝的管辖之处。可这并不影响黑龙向阁楼飞去,它觉得那是个很好的休憩之地。历代皇帝皆有真龙护体,伤其则遭天罚浩劫。这天谴极其厉害,即使是它也不想招惹。但它可以略施法术吓唬那些皇帝,让他们腾出位置给自己休息。
降落屋檐时黑龙缩小身形,如同一团漆黑的雾。它慢悠悠地走进阁楼,上下参观,心中暗嫌这建筑内部的寒碜。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阁楼内的人说话了。事实上,一个普通人类看见一团形状狰狞的、会动的黑气时,总要开口说些话的。
黑龙不适得紧,在它的印象中,人类的语气本该更加惊慌失措,甚至透着歇斯底里的恐惧。但这个人类却轻柔温和,说得倒是轻巧。
“我来这里杀人。”黑龙恶狠狠道,是邪兽该有的样子,“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血流满地,尸横遍野。”漆黑的爪子伸至人类面前,撕碎凡人之躯不费吹灰之力。
“杀人有什么意思呢?”阁楼内的少女依旧未动,她保持跪坐仰头的姿势,看头顶星空。柔顺长发席地垂落,衬得脖颈莹白如雪。她不理身侧利刃,只迎月色星辰轻笑:“还不如看看这里的星星呀。”
黑龙看着她眼底盛满的光,突然觉得,杀人好像真的没什么意思。因为这双瞳孔是清透的蓝,无暇进人的心里,要是沾染上血色朱红,就会有些怪了。
但只一瞬,黑龙便反应过来:“星星也没什么好看的。”心头无名的怒火搅动翻滚,瞬间遮住了楼顶仅有的几粒星辰。
“那什么比较有意思?”少女侧身时发丝滑落耳边,轻轻拂过那只漆黑的、收回嗜血锋锐的爪子,“现在没有星星啦,我很想听听,你说的、有意思的事情。”
“太多了,有很多。”直觉告诉黑龙它应该拒绝,发丝拂过之处却一阵阵发痒。
“我一个人待在此处,有多到花不完的时间。”偌大的阁楼清清冷冷,空旷荒凉。少女孤身于天窗之下,阁楼中央,纤小落寞。“若你有‘太多’和‘很多’,我想听你讲讲,可以么?”
可以吗?黑龙在心底暗想。该是可以的吧?几千年难得遇见有趣的人,这个人类能打发自己的百般无聊……那就可以吧。
皇宫的夜空开始星辰遍布,每每夜里都点起天灯一片。人们啧啧着头顶天象奇异,云中有漆黑的身形向着最高的阁楼来来去去,无人知晓。
少女是前朝长公主,人人称赞、温善孝良的昭莲帝姬。然而国破山河亡,一夜血腥肃清,翻天覆地。她本该被处死,和她首级晾在城墙上的父皇母后一起,与她泡在血池中的皇弟皇妹们一同。可她活了下来,运气极差。
那新朝皇帝脚踩前朝臣子的血,坐在新的王座上大笑:“昔日李昭辱我挞拔弱小,竟派罪臣之女前来‘联姻’,今日我便留其长公主,锁蔽日阁纵情羞辱!”这些过往,黑龙只一转心念,便能通晓。
它于是笃定道:“在这寒碜的楼台里日复一日,你必定比我还无聊了。”
帝姬跪坐着笑:“要是我,便不会这么思量。我会想——这里清净宁和,夜晚还有好看的星星,是个极好的地方。”她拾起黑龙带来的物件,“我会想——若非有这样的楼台,我如何拾得这只美好的纸鸢?”
“那么……新皇对你日日折磨,你必定恨极了他吧。”
“朝代更替,因果轮回,怨不得别人。若要怨恨,我只恨自己曾为一国公主,却无法让肃清之日的血少流淌一些。”
若非行动时双脚铐链的窸窣,任何人都会觉得她是向禅礼善的朝拜者,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一名任人羞辱的囚徒。
黑龙白日奔波于四海八荒,入夜带着它认为有趣的事物回到阁楼。它和帝姬交谈,有时是它讲述奇闻异事,大多数时候它道出自己几千年来无人问津的疑惑,向着那位深锁阁楼的公主。不知为何,黑龙觉得自己能在她那里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一向觉得人类无能,他们懦弱得无法一个人活着,总喜欢成群结队。哭时一群人抱头痛哭,笑时欢聚一堂哄堂大笑,出生之际全村恭喜祝福,死亡来临那刻连坟墓都连在一起。”
“非‘为我独活’,而是‘众人得活’,会选择迈入纷繁汹涌的因果洪流中,那正是人之无畏。”
“那么人类便很愚蠢了,他们竟不顾自己安危,去管别人的死活。”
“圣人舍自私求无私,走心系苍生的路途,是忘我。常人则系私心于所爱之人,亦非愚蠢,而是忘情。”
忘我……
忘情?
不知何时起,它对帝姬说的每一句话铭记于心,就好像它们原本就在它心里了一般,听得虔诚至极。可是无论如何,它不是人类。
黑龙摇晃脑袋,试图摇散帝姬的言语。是的,它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自己。是的,一条黑龙千里迢迢来南海寻夜明珠,是为了打发自己无聊的时间,并不是为了一个人类。
海风裹挟同类的气息,吹至黑龙面前。同为邪兽的怪物在礁石上张牙舞爪,口吐人言:“黑龙,你听说了吗?”“什么?”“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竟没有听说?”邪兽额间有只诡异的竖瞳,似能看穿天地,“新朝很快就要灭亡了,就在这几日里。届时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人间地狱,岂不美哉?同为上古邪兽,现在我告诉了你,你还是快去占个席位吧。这等好事,群妖众兽皆迫不及待啊!”
“没意思。”黑龙摆尾,头也不回,“这有什么意思呢?”它走得太急太快,心事翻涌,听不见三眼邪兽的冷笑。
“哼,等着吧,邪兽黑龙。”那邪兽的第三只眼放出红光,血煞四起,“我看见了,已经看见了……你上古第一邪兽的位置,终于要让给我了!”
云浪翻滚,黑龙在天地间疾飞。新朝要灭亡了,皇宫会倒塌吗?皇宫倒塌了,蔽日阁是不是会被毁掉?染红台阶的人血,又会是谁的呢?它突然很害怕。千年复千年,那条上古第一邪兽,天上天下,无人敢惹,何谈害怕。可它现在为什么怕了呢?
嘭——黑龙进楼时太急太快,撞坏了柱子。
“你还好吗?”温热的手传过遮掩的黑雾,触到冰冷的龙鳞。帝姬没被吓着,黑龙却吓了一跳。
“这么慌张,是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黑龙想缩回脑袋,但某种力量又驱使它凑了过去,“什么事都没有,是风太大了。”
“真的?”帝姬很开心,她的欣喜透过肌肤的暖,传进龙的心脏,“那今晚可以放纸鸢啦。”
“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的吧……”
“你也是在夜里飞来的啊,可我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你。”
她看见了自己的原型。黑龙沉默半晌。我的样子可怕吗?——它很想问,但又不想知道答案。它于是停在那里,只是看着少女的背影。
今夜风本不大,但黑龙吹了口气,便使纸鸢缓缓上升。帝姬站在楼台边缘,一圈圈绕着纸鸢的线。
无论白天夜里,她眼中的宫廷皇苑皆昏暗无光,漆黑无色。可那只纸鸢自手心放飞而去,好似寄托着所有回忆,颤巍巍地、将一切点染了色彩。
——“皇姐皇姐,你看我的纸鸢飞得好高!”
——“我们昭莲那么好,才舍不得嫁她出去。”
音容笑貌犹在,至亲仿佛就在身边。
她牵着线的手微微颤抖,望着纸鸢翱翔的地方。那飞上天空、得以解脱的,仿佛不是纸鸢了,而是她自己。
“谢谢你,谢谢。”帝姬好像是看着纸鸢之外的、别的东西,“我好久没有放过风筝了,好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我很久很久,都碰不到外面的东西。”纸鸢牵动不愿打开的回忆,晶莹的珠泪在夜色里绽开,迎风成花。
“对只拥有夜晚的我来说,你就是化身自美好与希望的苍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