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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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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曾说,我和宋止很是般配。
在这之前,我与这位嫡长太子素未谋面,却也听得不少传闻,说他生的是如何风流形状。也难怪,涂山之狐皮囊姣好,以宋止为最甚。
然则,我是个正经的妖,不是那起子贪图美色的妖。也因着,千拂这只老狐狸把我许出去的缘由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枉本妖对他忠心耿耿这么多年。
我气势汹汹的上了忘忧峰,找千拂说理。
“你好歹是天族上尊,为了一颗杏竟要牺牲自己的徒弟,难道在你的心里我还不如一颗杏?我看错你了!”
老狐狸吃杏正是欢快,就着一口酒,惬意的眯了眼,这才搭理我,很是敷衍。
“一颗杏怎能和你比,怎么说也得一筐。”
他道:“宋止那个六条尾巴的小狐狸崽子,不成器,你么,不长进,很是般配。”
我默了声。
老狐狸从筐里捡了一颗杏丢来,“尝尝。”
我对涂山的杏十分没有好感。瞅着那黄澄澄的果子,犹如瞅着卖身契一般。
半个时辰后,我打着饱嗝下了忘忧峰。
破罐破摔,也算默认了这桩婚事。那杏确实不错。
我如今整整十二万岁,混到一把年纪,却还是一只半大不小的树妖。很是丢千拂的颜面。他大概也这样认为。
妖也是要面子的。然则,每当我回想一番这十二万年究竟是怎样过来的,总觉得除去三万年,往前九万年的记忆深处总有一团迷雾笼罩,好似浑浑噩噩的便活了这么久,于是乎便继续浑浑噩噩的过活。
唯一清楚的记得,只有这三万年来的缘浅缘深,颇有些难灭,颇有些造孽。
地仙大宝安慰我,“你虽然不长进,但是你长脸啊,这要换作其他稍有志气的妖,十二万年都没混出头来,早就一脖子碰死了,你却恬不知耻的活到了现在,这脸皮得长得有多厚。”
般配,般配,老狐狸大概也没想到,我还没过门便被退了婚。
我是三万年前老狐狸从巫咸山捡回来养的。那一年,渤海涨潮,巫咸山以西白河浼浼,水盛貌。老狐狸就地取材,给我取名为五娃。
这是老狐狸取过的最正经的名字。
他说,曾有葫芦里蹦出来的几个小豆丁,其中老五善水,而我与水有缘,五娃,五娃,好名字。
好在有苏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白,皓衣如轻烟,披云沐霞而来,尘埃不染。那时的他,奉了他父君的命令,来给老狐狸送琼枝酒。
那天十里灿阳芳菲,他就这样立在晨曦之中,双目深深,淡笑而灼灼。
“不如叫西浼,浼浼,你觉得如何?”
我舒展了眉头。
西浼,五娃。本妖是个有品位的妖,且是个有品位的女妖。叫五娃会嫁不出去。老狐狸哼哼唧唧,好像叫西浼就能嫁出去似的。老狐狸一语成谶。
我果断选择了得罪老狐狸。故,后来我偷挖他园子里的灵芝草炖汤,叫他抓了个现行。老狐狸记着五娃的仇,本妖在忘忧峰拔了三百年的草。
在天族众仙眼里,我不过是一只走了八辈子狗屎运的小小树妖。如今,宋止大婚,难免有一些闲言碎语,将我还未过门便被退婚的事拿出来。
更有看笑话的言:“宋止君是何等身份,定然是瞧不上巫咸山那只活了整整十二万岁的老妖婆,也怪那老妖没这个命,有千拂上尊做主又如何,妖就是妖,论姿色怎及得上我们仙人,老□□想吃狐狸肉,最后输给了一头鱼,该。”
这些闲言碎语是大宝说与我听的。
大宝在巫咸山做了十万年的地仙,在仙堆里很是厮混得开。以往他是从不理会这些小女儿嚼舌根的小心思,这次之所以如此上心,大概也是因着替我不值。
他说,在凡间,被退过婚的女子是很难嫁出去了,就算有人要,也是些歪瓜裂枣。
老□□想吃狐狸肉?
可要是那只狐狸一开始想吃□□肉呢。□□瞧不上他,于是乎,他相中了□□身边的一头鱼。
没错,宋止不惜得罪千拂这只九条尾巴的老狐狸,也要娶的那位女子,我是认识的。毕竟,鱼最初也看上了老□□。
我是个心大的妖。活到这把年纪,听到的闲言碎语都可编纂成书。当初,老狐狸捡我回去的消息传遍八荒九霄,狗屎运这三个字便生生扣在了我头上。
说起狗屎运,我与大宝倒有些惺惺相惜。
大宝成仙前是个地地道道的凡人。十六岁那年,家中来了个跛脚道士,说他印堂饱满,福泽深厚,八字非比寻常,将来必有大造化。他娘大喜,细问有何大造化。
道士便言天机不可泄露,福祸相依,大福必有大祸,须尽早将令公子送走,断了缘分,否则满门不保,言尽于此,云云……
简而言之就是说,大宝是个克爹克娘克全家,除了他自己,谁都能克的命。
教大宝带人打了出去。
不出两月,家中便遭了山贼,满门皆丧屠刀之下。
那日,大宝与狐朋狗党在媚香楼听小曲。楼子里新来了个千娇百媚的头牌,将他的魂勾了去。
待他尽兴而归,已是月色西沉,家中血迹斑斑,惨不忍睹,有衙门捕快等候多时,领他去认领尸身。
便这样,家道中落。
大宝是个皮囊不错的纨绔,但凡这类纨绔必定不学无术。好歹他能忽悠,为了混口饭吃,便在集市上摆了个算命摊,扮起了道士,招摇撞骗。
他很懂得看人脸色,说一些好听的话,也能哄得几吊银钱,温饱不成问题。
时至刻今,他每每无钱吃酒,便换上一身灰不溜秋的长褂,粘两瞥小胡子,下凡去干他的老本行。说来甚怪,他从前招摇撞骗说得那些哄人开心的话凡人皆深信不疑,刻今成了如假包换的仙,算的是货真价实的命理,反倒挨了好几顿胖揍。
倒也安安稳稳的过了段时日。
时下,镇上突然闹起了妖怪。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大宝栖身的破庙无门可闭。乌云蔽月,一道冷风煞煞灌入。
那一夜,凡人大宝和一头吸□□气的邪怪相爱相杀的故事。他将那个跛脚老道骂了不下一千遍。
那个跛脚老道是有些法门的。
据大宝回忆,危急关头,一灰褂子的仙人踏五彩祥云驾临,弹指一挥间灭了邪怪。那时,大宝已丢了九分精气,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仙人见他与自己有缘,便渡了他一成仙气。保住了大宝的性命不说,更让他仗着这一成仙气飞升做了个地仙。
初初,我并不能理解狗屎运是一种什么气运,一度以为他吃了狗屎,专门引荐他去感谢灌口真君的那只啸天神犬。
常有仙家用此话形容我,可与大宝一比,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到底他的狗屎分量足。
半月前,千拂接了蓬莱的帖子,很欢快的赏花去了。
千拂生平有一大乐事,做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酒鬼。他哪里会有赏花这般高雅清新的心思,定是冲着蓬莱岛君的梨花酿去的。
我掰着手指头,三天了仍不见他回来,显然又喝高了,不知在何处就着哪块石头打盹。
我便扛上锄头,算计他埋在树根底下梨花酿。
那送信的的小童子怯生生,且颇有礼貌的拐进忘忧峰时,叫那青松树底下打盹的刺团子吓得不轻。
我席地而坐,半倚树,抱着一坛梨花酿喝得正是尽兴,脚一蹬踢到了锄头,惊醒了刺团。它伸着懒腰,眼神颇为不满。
我迷迷糊糊的瞧见,那小童丢下了什么便落荒而逃。
待我清醒后,涂山的喜帖正正方方的摆在我面前。颇有些骑虎难下。
我举着请柬,借着半阖的窗外溜进来的月色,大致端详了一番。初九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喜帖的做工颇为精致,可想而知将时的婚宴必十分隆重。如此大的排场,看来宋止很想昭告八荒九霄,他要给心尖上的女子一个名分。
我想起老狐狸从鼻孔里说过的一句话,“哼!宋止那个小狐狸崽子,将时哪一天别落到我手里。”
老狐狸素来爱记仇,且极在乎面子。两百年前,宋止让他丢了些颜面,这便是天大的仇了。
我素来不喜热闹。老狐狸不去,这次我却不得不去。宋止有胆送请帖,我若不去,岂不失了风度。
活到我这年纪,面子可以丢,风度不能丢。
大宝得知我要去涂山赴宴,早早的托付我,给他捎两壶杏子酿的果酒回来。
我应了。随后便两袖清风的绕去大宝的屋子,从床底下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东陵玉。
屋内空空如也,掐指一算,快到十五了。大宝的凡人爹娘忌辰将至,每年这个时候,大宝都要往凡间一趟,住上个几天。
貌似,这块玉是昴夜星官的宝贝,搓骨牌输给了大宝。他洋洋自得的在我面前吹嘘了好久。
玉是块好玉,拿去做新婚贺礼正合适。
至于如何跟老狐狸交代,本妖自有妙计。
这么些年,我将他的脾性摸了个透彻。老狐狸虽记仇,可若是摸准了门道,十分好哄。
涂山这次办喜宴,定会拿出上好的杏子果酒招待仙客。老狐狸馋酒,届时奉上一壶,他必定眉开眼笑。只要有酒,什么面子里子都是浮云。
算着时日,初八,宜出行,忌会友。
我很是难得的早早从被窝里爬起来。茅草檐子下的那方灶台,大宝扣得严严实实的晨粥尚有余温。他早已不见踪影,大概又跑去找昴夜星官搓骨牌了。
大宝不负纨绔之名,昴夜星官是九霄天上根正苗红的仙,论吃喝嫖赌哪里是大宝的对手。
不过,熬粥的手艺却是糟糕。譬如眼前这碗粥,勉强能看出是粥。我喝得有些忘形,纯粹是因着饿极。
完毕,不由得一记吐纳,惊着了梨花树底下打盹的刺团子。
它遥遥将我一望,竟吓了吓,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使劲的揉了揉双目,最后,竟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盹。
大概,这是它头一遭见我起的如此早。
刺团是一只上古异兽,大家伙。且是那唯一存下来的,最厉害凶猛的上古异兽。
从我在那株梨花树底下睁开眼醒来时,它便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然,我早就教山精野怪撕成了碎片。
我也不甚清楚,为何刺团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这么一只妖。大概,本妖的魅力太过大。惭愧,惭愧。
眼下巳时刚过,巫咸山的普照甚是刺眼。我伸手挡了挡,招了朵云出了巫咸山。
却并不是往涂山而去。
成亲的日子在初九,正式开宴的点乃未时三刻。此番前去,本妖身份颇尴尬,若到早了那起子嘴碎的嚼我余情未了,拜堂前与宋止做最后的话别。若去迟了嚼我心伤黯然,不忍看新人笑。故,本妖踩着饭点到,告诉这起子,本妖是冲着你涂山的宴席而来。
涂山距巫咸并不算很远。不过百里之余。
我未时动身,慢悠悠而去,三刻正好落地。老狐狸教过我御风咒,若用心修炼可日行千里,然则,我到如今也只学会了一些皮毛。非我不慧质,我天性惫懒,不喜外出,故觉学了这御风咒也毫无用武之地,索性只为了应付老狐狸,东拼西凑的入了个门。并不影响我的脚程。
大宝很是垂泪。他深觉,八荒九霄的年轻一辈若能得千拂指点一二不胜感激涕零,我白捡了天大的便宜,送上门的术法都不学,这般顽固不开窍,莫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道:“本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树缝里蹦出来的。”
大宝仰天长叹:“以前是我错怪你了,你的懒竟是天生的。”
我此行要去九霄天重华宫,瞧一瞧苏白。
苏白是九霄天上尊贵的天族储君,八荒九霄将来的主宰。
这两百年来,他甚少踏出重华宫。
我恍然想起,两百年前,天帝大君下了死令,除药仙丹王,其余闲杂人等禁止靠近重华宫,违者永除仙籍。
天帝素来对这个小儿子很是重视。
记得那时,我在殿外,苏白在殿内。
他道:“浼浼,好生照顾自己,若有空记得来看我……罢了,还是别来了,会受罚的。”
我不过一只树妖罢了,何来仙籍。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我的不长进是多么的好。
这些年,我时常进出重华宫看苏白。天帝大君定是知道的,他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