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箫千年》寒星瀛瀛

1、抚箫千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已不记得是从何年何月开始做那个梦。
　　翠渺山峰，苍松孤傲，云岚缭绕，我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恍惚看见眼前俊秀温润的青年，白衣翩翩，宛若云中仙人。
　　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现在杀了这黄毛小儿，便可再回太辰宫。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年声音传入我耳畔，字字铿锵，不容反驳。
　　……请师父责罚。
　　许久，青年男子才用温和的声音回复老人，因为无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是……是谁？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他的容颜，可眼前只有迎风翻飞的白袍，缓缓垂落。青年跪下，脸上的表情，我怎么也看不清。
　　恍惚。
　　一刹，……他的眼睛是如此空澈明澄。

　　诗儿，此去千年之前，便是全靠你了。爷爷英挺苍老的脸上，映着期望的微笑。
　　……诗儿自当倾尽全力。
　　苻坚大人的天下，就全权交给你去了。
　　诗儿，……遵命。
　　单膝下跪，黛色的青丝遮了我的眼睛。不愿看见爷爷眼中无比的期许，只因畏惧自己不能达成此次的任务……不，胡人是无所畏惧的。
　　抬眸起身，仍是那样目光坚定，充满期许。
　　不得失败，不能失败。我输不起，输不起北方的安定，输不起苻坚大人的秦帝国之黄金盛世。转身而去，时间的裂痕闪烁着蓝紫色的光芒。
　　此去千年，又是谁家天下？

　　令狐土牢，为救车芸，恰遇太辰宫的四龙子——负屃。
　　只要秦奴姑娘能打破在下所布之彩障之阵，在下自当放两位通行，并且将小姑娘此物交还，绝不食言。
　　他手中的竹简顷刻流光溢彩，车芸姑娘的木狐狸顿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华夏人的话怎么说来着？
　　……当真是白衣翩翩，谦谦君子。
　　领教秦奴姑娘高招，在下保证决不还手。白色的面具后，似乎是浅若菊花的笑意。
　　领教我高招还不还手，恐怕是抬举你自己吧。
　　懒得多说，挥剑直刺那五彩流光的幻壁。
　　幻壁如镜面碎裂，化作天边点点的彩霓斑斓。夕阳橙黄，晚霞流丹。

　　大封神台。
　　脚下的地面碎开如同流水般，孜孜不倦，三个人默默靠在一起，天昏地暗，堕落。
　　黑暗。虚幻。青山。云岚。
　　我恍惚间又看见那白衣翩飞的青年刹那下跪，黑色明澈的眼中是如此透亮的坚定。
　　仿佛天荒。仿佛地老。
　　不曾变更。
　　秦奴姑娘，……你没事罢？
　　宽大温和的手掌伸来，依稀是向着我手中的青铜铸古剑。
　　你做什么！
　　那是胡人警戒敏锐的本能，弹指挥剑，一道幽蓝的光拂过他的面，四龙子白色面具陡然跌落漉漉红尘。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不禁刹那失神。
　　明珠玉润。
　　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一个词。
　　秦奴姑娘，下次动手……请轻一点啊。
　　清澈的眉眼间流动着浅浅的笑意。高贵如锦，明洁如兰，淡雅如菊。

　　朱雀结界。一些我不愿发生的事，仍然珊珊而来。
　　囚牛或许是挑拨离间，但我不愿意将我和车芸的生死交付于别人手。不管四龙子是否真是一龙子睚眦所派之间谍，必须让他离开我们。
　　我心意已决。
　　车芸伤心地想要追他回来，但她年纪尚轻，尚不知人和人之间是划分了诸多的立场。一个人长大后必须将自己处在这些立场之内，纷如繁星的立场不可堪破。
　　所以。
　　所以，只有孩童时光是最纯真的，永远不会被这些立场所束缚困扰。
　　四龙子不会愿意回来，他的骄傲，他的立场，不允许他回来。

　　苍松缭绕，涛声飞扬。太室山腰。
　　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现在杀了这黄毛小儿，便可再回太辰宫。一龙子睚眦高声字字铿锵，不容反驳。
　　……请师父责罚。
　　刹那，白色祭司服的四龙子跪下，雪白的衣摆压上肮脏的尘土，然而他的眼神却是那般的坚定深邃而明亮，容不下丝毫的凡尘污浊他的决心。
　　……恍如梦中么？这是……那位白衣的哥哥？
　　不，……不是梦。车芸倒在冰冷的地面，云狐靠在她的身边。
　　我拔剑，我必须救她，毋庸置疑。

　　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顺利救出他们二人之后，我们三人便开始了寻找“夏后祭器”的旅程，一路蹁跹，一路欢娱。
　　车芸单纯的笑脸，四龙子那温和的眼神。
　　那是段分外美丽的时光，似乎……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究竟来这千年前做什么？我却不敢忘记，……北方的家园不允许我忘记我的使命。

　　记忆有些遥远了，明明那驿路风光旖旎，明明那高山落雪如鸿，统统尘封。记不清是谁在风中默默地说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十一。
　　太一圣殿，我只看到背对着车芸，他举起了手中的轩辕剑。
　　剑锋逼向云狐，而车芸却抽身挡在云狐面前。
　　我们都知道的，那是她爷爷留给他、由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唯一，视若她另一生命的宝物——应该说，那是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爷爷所给予的，遗物。
　　不能失去，不可失去。
　　真真切切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响起，——我是真的听到了，她心中的呼唤。
　　轩辕剑高高的举过头顶，极利落地挥下，金色明耀的光芒倾覆了辉映太一圣殿中原本最耀眼的太一之轮淡蓝色的光芒。
　　长长长长长长长的伤，在车芸胸前划开。剑跌落在地，四龙子满是痛楚的抱住了车芸幼小温热的身躯，小小的手伸出，垂下。
　　已经早已触不到四龙子苍白俊秀的容颜。
　　桓哥哥……不要再哭泣了……请你不要再哭泣了……
　　我听得到车芸心中的声，感受得到她心中的微笑。
　　眼泪已不可自制，飘落眼眶。
　　晋克秦，宿命无法改变。千年之扉关闭，车芸的灵魂与我一同飞出太一圣殿之外。
　　就在那一刻，我伸出的手竟然忘记了要拉住四龙子的手。或者，我是怎么也拉不到他的手的。漆黑空荡的太一圣殿，这也许是最后的诀别。漆黑空荡的大殿响起古老沉闷的钟声，长明灯在冰冷的风中摇摇晃晃，我却早已看不见你的身影——四龙子，负屃。

　　千年漫长。
　　当我再次来到太一圣殿前，我与他，隔着一条长长的石阶，朱雀阶一般的漫长，苍穹般深邃，银河般辽远。
　　抚箫千年。千年何其漫长，足以让当年意气风发的美青年变换为耄耋老者。
　　他蹒跚地走来，四龙子……桓哥哥。
　　阶前下跪，苍老的容颜是时间刻下的伤疤，一千年的寂寞……太长，长到海枯石烂。
　　我轻轻展开我的双臂，微笑着向他。
　　衰迈的白衣老者微笑落泪，晶莹恍如昨昔。
　　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冷却一个人的心，却不能磨灭一个人的眼泪。
　　晶莹剔透，千年忏悔。
　　桓哥哥，……或者四龙子，无论怎样都好。
　　虽然不能逾越千年的沟鸿，但你我都已然明了于心。那便是人世间，最深沉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