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有飞机嘿

1、李忪鸽的耳边仍存有清晰的有声音。扑通，扑通，来自人狂跳的心脏。他抬起头，看见对方畏惧到丢了色彩的脸。心想，我大概是那活在池子里的鱼，城门失火，被无辜殃及的鱼。

　　随着铿锵有力的人声喊：“5，4，3，2，1，发射！”，火箭迅速被蹿出的火焰送离了地面，周遭一切顷刻就被染成橘红一片。李忪鸽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映衬着午夜时分千里之外的天色。他过于专注，稚嫩的脸上没有透露半点的情绪。随着电视镜头拉远，从橘黄一片不分天地，到掠过树林和被火光照亮的海面。画面最终定格在海面、树影、橘红天色分界的一幕。
　　母亲拿着手电出现在他身后，盯着电视轻叹口气：“唉，这火箭升空又要躲了。”
　　是啊，再过一会儿，再过那么一会儿，伴随着中国各地为火箭升空的欢呼声里，这里，李忪鸽的故乡，将迎来掷地有声的回响。
　　人们大多不太了解火箭升空紧接着伴随的是星箭分离。星箭分离所带来的火箭残骸，其坠落地点因为尚不能精准测定位置，预测范围最多缩小至公里，而那些常年被火箭残骸击中的区域，叫作火箭残骸主落区。
　　李忪鸽坐在水露浸润的草地上，身后是临时搭建的帐篷。整个村子的人差不多都在这里面，或许有辗转反侧，或许有睡得安稳香甜的。但只有李忪鸽一个人彻夜未眠地坐在外面，看着隔了一条溪流的群山，起起伏伏，巍然屹立，挡着房屋破旧的村庄和顽强茂盛的麦田。
　　他是觉得睡也白睡的。残骸一旦坠落，大地会发出比雷鸣更震耳的声音。就跟有人拿着金锣在耳边全力重击，锣声从一只耳朵贯穿另只耳朵，然后在脑子和身体里震动出回音一样。会有那么一会儿，身体将不再是属于自己的，灵魂抽离似得，仿佛频临死亡。
　　有辗转难眠的人走近他，陪着他席地而坐，拍了拍他的肩。
　　李忪鸽转头，看见一张架着土气黑框眼镜的脸。
　　“老师，你说外面的世界也会像咱们这儿吗？”
　　来自大山外的老师微愣，眼前少年的脸上有不符年龄的沉稳，看着与其说心疼不如说更心惊。再开口说话带着安慰的语调：“还是不太一样……可差不多的都有不好的地方。”
　　“……那也能不好过这里吗……”
　　“呃……”年轻的老师张了张嘴，想再劝慰些什么，却觉得心上猛地一沉。耳边似乎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又似乎万物顷刻都丧失了声音。他紧紧搂住李忪鸽，感觉肺腑都变得空洞，迫切想抓住点东西，以维持自己在这地球上微不足道的重量。
　　李忪鸽的耳边仍存有清晰的有声音。扑通，扑通，来自人狂跳的心脏。他抬起头，看见对方畏惧到丢了色彩的脸。心想，我大概是那活在池子里的鱼，城门失火，被无辜殃及的鱼。
　　声势浩大的坠落之后，帐篷里才后知后觉响应着刺耳的尖叫、粗野男人抽疯的大笑，还有孩子脆弱的抽噎……李忪鸽从单薄的怀抱里退出，在他眼前，起伏的山头跃出了初升的太阳。
　　那太阳散发着橘红的光，和火箭升空时一模一样。
　　（一）
　　李忪鸽一个月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被电话吵醒的时候，人几乎顺着座椅缩到了地上。眼前是巴士发黄的车顶，摇摇晃晃间，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感受到手机仍在不停歇的振动，李忪鸽撑起酸疼的身体，还没掏出手机，先瞥见身旁的老大爷一脸笑意地盯着他。他不知道是大爷觉得自己睡得毫无形象才笑，还是这大爷也认识自己……但李忪歌率先采取了躲避措施，偏过脑袋，扯起衬衣挡着脸，盯着窗外。
　　“喂，忪鸽？”余天疲惫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的时候，李忪鸽看见一条河，宽而长，沿路弯进两座山里。下午五六点的太阳挂在西北的山头，洒在河里有着成群结队闪烁的光。
　　“忪鸽，你到了吗？”余天问。
　　李忪鸽默默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头顶着震颤的车窗玻璃，感觉视线失焦，好像离那河的距离近了点儿。
　　他哑着嗓子回，“快了。”
　　“哦，那就好。那个……小峰在镇口等你，待会儿你就在镇口下车知不知道？”
　　车子开始颠簸，逐渐走上还未修缮的路段。路旁多出了茂密的树林，从树枝枝丫间依旧能分辨出波光粼粼的河。李忪鸽于是知道，自己要去的大概是个倚河而生的地方。不过想想这地球上的人，其实都是靠水生长的。离开水人是活不成的。
　　“嗯。”刚睡过，人还是觉得疲惫，李忪鸽在衬衣底下轻哼一声，莫名显得委屈。
　　电话那头一下变得静默，只听到余天浅浅的呼吸声。李忪鸽也没说话，闷在衣服里的呼吸因沉寂逐步变得和对方混为一致。他又有些昏昏欲睡。跟着，眼前突然那么一红，惊醒了李忪鸽停止思考的脑子。
　　那是一个红黄相接的苹果。
　　李忪鸽愣愣侧头，老大爷仍一脸笑。
　　“小伙子，吃不？”老年人的嗓音干哑，也没有多大音量，听在耳里像陈旧木门吱吱呀呀的动静一样，有着时间磨砺过的痕迹。
　　视线从大爷皱巴巴的脸到同样握着苹果干瘪的手，李忪鸽这才意识到，对方对自己袒露的笑意，区别于他这九年里从身边和舞台下收获的那些。出于身份，出于利益，出于爱慕客套或者其他。此刻的，完全出于老者对一脸倦怠的年轻人的关心，很是友善。
　　电话里这时响起余天的声音，“……忪鸽，对不起。哥没照顾好你。”
　　李忪鸽感觉心扑通一下跳空，扯了扯衣服，连同眼睛彻底挡住。鼻子一瞬间酸得疼，接着就避无可避地浸湿了衣服。
　　后来到达镇口，眼看巴士带着黑色尾气开走的李忪鸽，左肩搭着个背包，右手就拿着个红黄相接的苹果。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周围群山环绕着，傍晚的微风掀起一阵阵沙尘。李忪鸽视线转了一圈，没见着什么来接他的人。
　　高大青年形单影只杵在这三岔路口，感觉应该有乌鸦高叫着从身后飞过。
　　再细看三条路，一条是来时的；一条是巴士离去的；还有一条是崎岖蜿蜒着通到一座山里的。余天说这个叫野猫的镇子，相当偏远而落后。李忪鸽就犹豫着自己该不该顺着那条烂泥路走。因为巴士开去的方向，路面干净宽敞，一直通到不远处幢幢红白色相接的小楼，修建风格还颇有欧洲风情的样子。看着更像是富人们的度假别墅区。
　　这与李忪鸽印象中的落后小镇大相径庭。但想想，可能自己在城里混得不知好歹的这些年，咱国家农村的经济真就发展到这地步了。余天儿说的落后，大概也就是和城市里摩天大楼的差距。
　　可即使知道该走哪条到镇上，李忪鸽也不知道余天的侄子具体住哪儿。
　　经历了漫长而颠簸的路途，不知归处的疲惫和慌张相继扑过来碾压李忪鸽的脊背。他无力地蹲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顿觉自己可怜得要命。
　　这在被一堆人堵在厕所隔间采访的时候，也没有出现类似的自怨自艾。李忪鸽觉得现在的自个儿，可能就像那沙漠里负重前行的骆驼。背着几十斤的东西穿梭在热浪里，不嚎不叫，可后来有人往它背上丢了根稻草，它就一跪不起，想叫也叫不出声儿了。
　　迷路的青年瞅着空荡的柏油马路，脑子彻底放空。隐隐约约听见有摩托由远及近的时候，才想起余天给过自己余小峰的电话。于是又从衣服兜里掏出手机。
　　李忪鸽刚翻起通讯录，手机就接到来电。来电人余小峰。
　　他看着这个名字顿了一下，又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这会儿连怄气的精力都不太有。
　　“……喂？”
　　“李忪鸽？”
　　出于唱歌的缘故，李忪鸽对人的嗓音很是敏感。电话那头嗓音很低沉，一字一字落地扎实。又自带混音效果，听在右边耳朵里，却似乎在左边耳朵掷出了回音。李忪鸽被自己的名字念得耳朵发痒，情绪里有些烦躁的部分莫名就被一扫而空。
　　那声音又接着提高了音量，“唉，我看着你了。来，看过来。”
　　李忪鸽于是缓缓抬起了头。
　　这其实是一个坡道，李忪鸽站在下坡处。在目之可及坡道最高的地方，有个瘦高的人骑在轻型摩托上。因为逆着光，也就只单单看出他线条利落的身体轮廓来。那脸埋在阴影里，李忪鸽即使眯了眯眼，也没能看得清。
　　接着见那个高大的身形又朝他伸出手一扬，电话里在说，“过来，李忪鸽。”
　　这一刹那李忪鸽想起了网路上年轻小孩儿是怎么形容这种声音的。
　　酥，一听耳朵就怀孕了。
　　再站起来的时候，李忪鸽感觉腿有点麻。跺了跺脚才亦步亦趋往坡上走。这在很久之后他也一直记着这个场面。
　　坡道上的人沐浴着艳红的霞光，坐在摩托车上威风凛凛。而自己落魄狼狈地背着包，费力地朝着他的方向前行。那人就干干看着，没有丁点施予援手的意思，如果当时放一首义勇军进行曲，场面就很有些悲壮了。
　　李忪歌每走一步，心里的不满就积压地越多一些，最终走到对方跟前的时候，一个客套的笑也笑不出来。干巴巴瞪着余小峰终于清晰的脸，负面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累到了顶点。
　　太精神了。余小峰那头剃得比刚还俗的和尚长不了多少，没法儿不让人视线注意到他突出的五官上。一双浓眉大眼不说，又看他皮肤颇黑，那黑眼珠子就衬得更加明亮。这人他妈给了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不用寻找光明。他自带瓦数的。
　　在人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个特神采奕奕的家伙。谁瞧着都会有说不出的心烦气躁。
　　可相比起李忪鸽的不耐，余小峰倒是在大咧咧地上下扫视了李忪鸽一个来回后，张口就是中国式寒暄，“唉，吃了吗？”
　　坐飞机跨越一个省，然后直接从市区乘了三个小时的车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李忪鸽就是吃了，那也是六个小时前一顿质量差劲的飞机餐。
　　余小峰看跟前的人不悦地将嘴抿成了一条线，手上还蹿着劲儿捏着苹果，眼悄摸眯地弯了弯。扶稳摩托，说：“没吃咱就回去下碗面。”
　　瞅着那车后座留了不大的一块区域，李忪鸽倒也没什么二话地跨了上去。他烦，现在只想找张床再正儿八经地睡他妈一觉。
　　摩托车轰隆隆地发动，原本离远了余小峰单穿着背心的身体，在车子发动的一瞬被惯性一带，猛地就扑上了对方热乎乎的背。
　　开车的人咋舌，“嘿，哥们你离我远点儿，热着呢。”
　　李忪鸽闷闷地撤开身体，“……我想啊？”
　　车子奔驰进那欧式楼群里，速度飞快，带出了风，“唉？你用香水啊？”
　　“……怎么？”
　　李忪鸽从侧面看见余小峰腾出只手摸了摸鼻子，“熏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