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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沧海间 ...

  •   古壁画边,三宝与傻愣愣的钱老板待在壁画前,觉得十分无聊,蹲在墙根地下挖坑玩。

      她挖着挖着,竟然挖出一根笔来。笔杆上还刻着一个人的名字,不过因为时间太久,有些笔画已然看不清了。

      三宝一时好奇,搓去笔尖上面的尘土,学着画师的样子往古壁画上比了两下。

      “小姑娘。”正把玩着毛笔,一阵风忽然拂到了她的脸上,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道:“小姑娘,玩够可以将笔放下了吗?”

      三宝被吓得一个激灵,忙回过头,只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立在自己身后。他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裳,粗糙的右手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背上还背了把缺弦的胡琴。

      但是老人的身子骨不太好,半边身子都萎缩得厉害,手脚长度差得太多,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

      钱老板经历了不是灵异事情,对此见怪不怪。他心中早已将这个老头视为恶妖,一拍大腿,怒道:“妖怪,我女儿呢?!”

      “我不是妖怪。”老人慢慢弯下腰,从三宝手里拿回了笔,笑了笑:“我是这幅画。”

      三宝恍然,她之前曾听有人说,判断一件东西是不是活的,要看是否有气韵。气韵在,它们就是活的。这幅古壁画是画师们的心血,将自己最真挚的情感融入了笔下的那个世界。

      这便是它特有的气韵,万古不朽。

      古壁画所化的老人看三宝停了手,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坐在地上,放下了他的拐杖,拿出身后的老胡琴,弹奏了起来。

      老胡琴的声音说不上好听,却能传出去很远。他身前似乎正燃烧着一堆篝火,许多人和着乐声打起拍子,唱起了流传在家乡的短调。

      与其说这幅古壁画在被人们观赏,倒不如说它在向人们讲述。很久很久之前,有一群背井离乡的老画师,曾在此地生活,并于此长眠。

      明明是欢快的曲调,三宝却听得心底泛酸。燕子本来就是候鸟,南北往返,很难在同一个地方定居下来。

      三宝脑袋小,能装下的东西不多,有些事转眼就会忘掉了。可那些高兴的事情却舍不得忘,比如跟着沈泊如和江移舟。虽说这两个人时不时地会腻歪自己,但她心底却是暖暖的,也喜欢跟着他们。

      她没有过家,不知道家是个什么感觉,想来应该和现在差不多。

      老人还在弹着他的胡琴,随着乐曲声越来越大,墙上的那幅古壁画距离几人也越来越近。

      三宝与钱老板沉浸在乐曲声里,全然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变化。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古壁画之中。

      而不远处,江移舟提着一对石雕孩子,发疯一样赶回奉先寺。可才到半山腰,他就发觉出不对劲来。

      越往前天色越亮,脚下地砖的颜色亦浅淡起来,逐渐变为澈亮的天青色。不远处长袖舞动,隐隐可听见琵琶与胡琴的声音。

      胡琴的音质不好,如同一位将行就木的老者,走两步,就要咳嗽两声。

      江移舟明白,自己已经踏进了画中。那一对小孩子听到胡琴声,神情激动,大声唤道:“阿爹!”

      他们才说朝前跑,不知道为什么,却一步迈不出去。这一对小孩子的身边似乎有四面看不到的墙,困住了他们。

      江移舟见他们无法动弹,提着暮辞,继续向前。

      他看见了许多石人姑娘,无数根细小的线从天空中伸下来,链接到她们的身上。让她们不得不笑,不得不跳舞。

      江移舟像个无头苍蝇,在一众飞天乐仙里乱窜,大声喊了几声沈泊如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

      不过很快,他找到了沈泊如。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看见一把短刀从沈泊如的心口贯穿出去。

      江移舟额角青筋跳动,一颗心也慌乱起来,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明明看着很近,但实际两人距离非常远。江移舟从来没有跑过这么长的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他瞧着那只魇妖凑近了沈泊如,对他得意洋洋地说了一些话。而沈泊如在魇妖距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反手劈死了它。

      一刀,毫不拖泥带水。

      继而胡琴的声音一沉,朝生的刀芒骤然划破天际,那些系在石人姑娘身上的丝线寸寸断裂开来。姑娘们大喜过望,她们,当即停下动作,对几人深深一拜。

      然后,全部消失了。

      三宝醒过神,问道:“那些姑娘们呢?”

      老人笑道:“回家了。”

      “那您要去哪?”

      “也回家。”

      言罢,老人与他的胡琴消失了。

      壁画也恢复了原貌,若仔细看,它的右下角处多了一对笑盈盈的童男童女,很是可爱。

      几人回到奉先寺后山的壁画前,月光依然明亮,一切如初。

      沈泊如见到江移舟,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累和眩晕的感觉让他一下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江移舟赶忙过去,像是怕碰疼沈泊如,双手轻轻地扶住了他的两肩。

      因为失血太多,沈泊如脑子都木了,见到江移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将伤口藏起来。他又看江移舟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想对他笑笑,说一句:“没事的。”

      然而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那把雪亮的长刀突然断裂开来,碎成无数细小尘埃,随风散了。

      钱老板在后面追问:“我女儿呢?!”

      江移舟的心都空了,只想快些离开这找人去救沈泊如。哪里还有耐心搭理他,丢下一句:“回家找!”

      三宝也跟了上去。

      第二天清早,洛阳城里的人们发现,那些丢掉的头都已回到了他们原来的身子身子上。可无论他们怎么想,都不记得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渐渐地,采头大盗的事情,就这样平息了。

      而沈泊如是在六天之后恢复意识的,一睁眼,就看到了等在身边的江移舟。江移舟看他醒了,喜出望外:“阿沈,你渴不渴?我烧了热水晾着,现在正好可以喝。”

      沈泊如坐起身,忽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了,侧目看向窗外,发现有几枝桃花开得正好,浅浅胭脂色的花瓣探入窗棂。

      沈泊如想到幻境中发生的事情,笑道:“没想到这个季节了还会有桃花,移舟,帮我折两枝吧。”

      江移舟顺着沈泊如的目光向外看,并没有看到桃花,窗外仅有一棵枯死了的老树。他双眼微微睁大,嘴唇也颤动起来,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不过他马上就转过脸去,空洞洞的双眼看着那棵光秃秃的老树,胡乱点了点头,嘴角漾起笑容:“好,真好看......折,折几枝,两枝是吗?”

      说着,江移舟走到窗边,伸出手攥住几根树枝,他似乎感觉不到疼了,就那样硬生生地将它们掰断。

      随着江移舟走近,沈泊如这才瞧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桃花。他接了江移舟递来的树枝子,仔细看了两眼,轻轻地将它们放在了枕边,好像上面真开着花朵,怕碰坏了一样。

      沈泊如不敢看江移舟现在的表情,别过头去,腰也弯下来:“移舟,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江移舟说话,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江移舟突然坐在了床沿边,他转过沈泊如的脸,想对沈泊如说些安慰的话,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抱住了沈泊如。

      能说什么呢?

      江移舟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他却不敢哭,头一次觉得自己窝囊。

      沈泊如枕在江移舟的肩膀上,良久,他在他耳边说:“移舟,我们回家吧。”

      江移舟连忙点头:“好,回家。”他如聆圣旨,喊上三宝,草草收拾了东西,租了车子,带着沈泊如连夜向南海的方向走。

      路过洛水的时候,沈泊如忽然记起什么,缓缓说:“这许多年都是你送我东西,我还从来没有送过你什么,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江移舟笑道:“你要送我什么,你自己吗?”

      沈泊如瞧了眼江移舟,没有反驳,轻声道:“我想见一见洛神。”

      江移舟没有在礼物的问题上多做纠缠,他扶起沈泊如,给他披上衣服:“好,你要见谁,要去哪里都行,都行。”

      他们来到了洛水边上的小酒馆里。

      洛水东流。

      进门的时候,沈泊如看到正对账目的宓妃,先唤了句:“阿宓姐。”

      宓妃听了这一声,翻动账目的手一顿。她抬起眼望着沈泊如,似乎没有听出楚他刚刚说了什么。愣了片刻,她突然反应了过来,方才呆呆地眼睛一下子有了灵气,连连点着头,笑着应道:“哎。”

      不过,宓妃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垮了下去。她也是个神仙,怎么看不出来沈泊如就要死了。她目光慌乱,赶忙跑到门口,拉住了沈泊如,才要开口,又看见他身边的江移舟,思考片刻,低声道:“你来找我,是因为......?”

      沈泊如没有半分迟疑:“是。”

      “那你跟我来。”

      江移舟松了的手,沈泊如不愿意对他说去做什么,他也不会问,让沈泊如跟着宓妃去了。

      二楼的小隔间里,宓妃关好门窗,对他说:“你真的想好了?虽说将神魂分成两个部分能有几率活,但几率实在太小。而且分开之后,会使现在的你活不了几天。”

      沈泊如淡淡道:“我不想死。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我就要死透了。”

      宓妃道:“那好,我去找个大脸盆,以免放不下你。”

      沈泊如:“......”

      分割神魂其实就是让旁人将自己灵魂生生撕扯成两个部分,真正的劈成两半。沈泊如疼得都要疯了,浑身上下都是冷汗,恨不得冲出门去跑掉。可他清楚自己不能,而且江移舟还在外面,他又害怕他听见,只能忍着,一声都不敢出。

      最后沈泊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小酒馆。他又怕江移舟瞧出自己不对劲,一出门就对他笑了笑:“我把礼物,放在阿宓姐那里了。”

      江移舟也笑:“你送我的礼物,为什么放到宓妃家里,我吃醋了。”

      “乱吃什么醋,回家吧。”

      他们日夜兼程,四天之后,回到了南海的小岛上。

      三宝留在车上照看沈泊如,江移舟去修屋子。还好江移舟是个能干的莲花精,差不多用了一天,就将破破烂烂的屋子修得有模有样了。

      搬进去的第三天晚上,沈泊透过窗,看见流波映月,海潮起伏,笑道:“移舟,今晚月色真美,我们出去走走吧。”

      江移舟握着他的手:“阿沈,天凉。”

      沈泊如清楚自己过不了今晚,拿了那只从洛阳带回来的石人姥姥,摇摇头,眼中有些倔强神色:“移舟,我想出去走走。”

      江移舟思索一会,只好多拿了几件衣服给沈泊如披上:“就一会,一会我们就回来,家里暖。”

      他扶起他,一起来到了南海边的沙滩上。

      沈泊如看着满天繁星,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洛阳,客栈的小院子里,我们偷偷摸摸拜天地的事情?”

      江移舟笑了笑:“记得。”

      沈泊如缓缓弯下腰,抱着的的石人姥姥放在地上,拉住江移舟:“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他说的不是问句。

      “好。”

      他们谁都没有废话,当着沧海明月与石人姥姥的面,又拜了三拜。

      之后,沈泊如抱住江移舟,想起很多年前,宓妃对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愿意将这个人放在心里,至死不敢忘记。

      至死不敢忘记。

      沈泊如稍稍抬起了头,心里再无遗憾。他凑到江移舟耳边,说了句:“明天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等着我,我会回来送你一份礼物。真的,我不骗你。”

      朗月当空,潮水在月光下涌动,慢慢拍在沙滩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江移舟没有问沈泊如要去哪里,伸手摸了摸沈泊如垂下来的头发,喃喃道:“好...天凉,我们先回家。”

      沈泊如笑了笑:“好。”

      三宝躲在一旁看他们两个的背影,她用力咬着袖子,不敢哭出声音,偶尔漏出来的抽噎,也会淹没在海浪中。

      沈泊如是在半夜三更时走的。

      睡梦中的江移舟似有所觉,猛然惊醒。他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当即踹开门追了出去。他一直跑到南海边上,却没有看到沈泊如的身影。霜白色的沙滩上只有石人姥姥的石像,许多亮盈盈的小光点消散在沧海之间。

      和之前朝生消失的情景一样。

      远方,传来缥缈的海浪啸声,低沉地像是在哭。

      江移舟弯下腰捡起了脚边的石人姥姥。他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难过。

      只可惜,除了沈泊如回来,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高兴了。

      他一个人回到了家里,抱着那只石人姥姥,睡了。

      第二日清早,江移舟向往常一样起床做饭。他做了三份,一份给三宝,一份给他自己,另一份给沈泊如。

      三宝哭了一晚上,双眼都肿了,就算眼前是龙髓凤翅也咽不下。她恹恹地坐在桌子边,不知道要做什么。

      江移舟不管她,拿筷子就吃。

      三宝气得一摔筷子,怒道:“你还吃的下去?还吃两碗?神君走了,你连哭都没哭一声,还在这大吃大喝,你还有没有心肝?!”

      江移舟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吃?男人太瘦了不好看,弱鸡一样。万一哪天阿沈回来看见我瘦了,又该心疼。我可不能让他心疼我。等他回来之后看见健健康康的我,没准一高兴,还会亲我两口。”

      “再说了,我喜欢他是我心里的事情,又不是哭给你看的。如果说我大哭能把阿沈哭回来,那我愿意天天哭,哭瞎了才好。”

      三宝不说话了,拾起筷子默默吃饭。

      下午的时候,江移舟就会画画。他画功极差,画不出人来,画得都是一只胖乎乎的圆团子,伸着两只短手,要抱抱的样子。

      他画完的时候都会笑,然后将画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攒了厚厚一大摞,而每一张画最上面的空白处,都有一个墨点。

      那是“沈”字的第一笔。

      每当江移舟想写沈泊如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三个字就像是世上最短的咒语,让他想起从前的事情来,觉得沈泊如这个人就在自己眼前笑着。

      一念起,便不敢写了。

      慢慢地,有人开始在小岛上定居,江移舟会跟着岛上渔民到海上打鱼。出门之前,都要喊一句:“阿沈,我出门了。”

      就算没有人应。

      说到打鱼,江移舟会不自觉地学沈泊如的样子编渔网,编出来的成品几乎与沈泊如编的没差,网一条鱼跑一条。

      有老渔翁看不下去,送他一张网,并对他说:“小伙子,我看你挺伶俐的一个人,怎么就编成了这个样子?弄不到鱼,以后谁家姑娘喜欢你?”

      江移舟笑道:“老人家,我有喜欢的人了,他也喜欢我,我们天地都拜了两回。”

      老渔翁奇道:“我看你平常都是和那个小姑娘一起住的,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哪?”

      江移舟依然是笑:“他出远门了,过一阵子就回来。”

      老渔翁道:“那等回来了,可要告诉我,补我两杯喜酒。”

      “一定。”

      等到晚上,江移舟便会回家,早早躺在床上睡觉。

      睡觉是江移舟一天之中最喜欢的事情,因为他可以梦到沈泊如。

      江移舟会对沈泊如说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教他怎么样好好地编渔网,拉着他到海上抓鱼,给他画画像。

      虽然到最后都会醒过来,但江移舟就是想见一见沈泊如,哪怕是假的也好。

      江移舟从来都没有为沈泊如的死哭过,平日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大鱼大肉。可是,他是真的想他,想到了骨子里。

      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许多年。某天午夜,睡梦中的江移舟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以为是三宝,草草披上衣服,踩着鞋子去开门。

      而当打开门的瞬间,江移舟看到的,却不是三宝。来人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腰间别了把洒金折扇,笑吟吟地看着江移舟。

      他说:“我之前将神魂分成了两个。一个用来拯救苍生,另一个,送给你。”

      不远处,月照沧海。

      江移舟这一辈子跪天跪地,还从未跪过旁人。可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双膝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移舟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这样子扁着嘴哭哭啼啼的,实在太难看,有损他的英俊形象。抬手胡乱擦了擦脸,而眼泪而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前,江移舟一直不知道喜极而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他知道了,心里高兴地无法形容,只能通过大哭这种歇斯底里的方式来表达。

      同时他又害怕眼前所见只是自己的幻觉,哑着嗓子一声声地唤:“阿沈,阿沈...是你吗,阿沈!”

      沈泊如来到江移舟身边,也跪在地上。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脸上,笑着对他说:“我回来了,移舟。”

      “从今以后,我跟你走。”

      江移舟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也不顾上擦眼泪,连忙点头,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来:“好。”

      原来等待,便是为了重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沧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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