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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我要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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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空茫的目光投向他,此刻的他满脸细纹憔悴苍白,完全像个温饱无着流离失所的瘪
三。倏忽间,我起伏的心如幽深隧道一般,空洞、黑暗、曲折,静得可怕。
腹中的孩儿狠狠地踢了我几下,他顽皮而无辜,并不知道他只是乱性的产物,人世间的累赘。我轻轻抚摸他,无力自拔于如此荒芜、苍冷的境地。
坐得太久,腰困酸难耐,我便艰难地在车座上挪动笨重身子,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默
默流泪,默默祈求:孩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路德馨一直用愁苦不堪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肚子,手凑上来要为我擦泪,被我打开。
我为这个卑鄙者受尽委屈、煎熬,而他夫妻也并非得到了补益。这世界曾让我看到的所有伟大和奉献,却原来都裹着层虚伪的外衣。
我反复打量自己的衷肠片刻,所有那些激烈的情绪余烬,在风中闪耀后,终归于覆灭。突然口渴难忍,近来经常这样。医生说过,是怀孕引起的肝肾不足。我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再看他一眼,拖着笨重的身子下去买水喝,他却亦步亦趋跟着。
风很大,扬起尘粒,吹乱了我的头发,吹得脖子生冷难忍。我笨重的脚步停在游乐园里的一个售货亭前。上台阶时他殷勤扶我,手臂温暖,然却无力。我用厌弃的目光激射他,看到他浑浊的眼里凝了一层泪,目光颤动着,不敢与我对视。
一瞬间,我竟然不知道冒险此行的目的。
为向他讨说法?所谓的“说法”分文不值。让他兑现承诺,讨来一直尽心固守的公道?如果不走法律程序,他可能根本没胆和满腔仇恨、又沉于绝望的悍妇妻子对抗,也拿不出任何形式的经济补偿,哪怕仅是孕产生活费。为腹中孩儿要一份婚姻?这样一个兴势时卑鄙、自私、跋扈,落魄时胆怯、无奈、猥琐的男人,加上一个灵魂被仇怨灌满的前妻,我要不起!
我对肥胖的售货阿姨说买水。路德馨从钱包里摸出四元钢镚,指着一瓶营养快线。售货阿姨被风刮得眯着眼,接过钢蹦,递给他一瓶可乐,见他皱眉,又换了营养快线。他畏畏怯怯地,打开瓶盖递给我。我一口气喝了半瓶,心里顿时凉透,擦着嘴角就往回走,边走边嘲笑自己的愚不可及:当事情以践踏道德的本真面目起始,难道就奢望它以美好、纯真告终?
上车前我已喝完剩下的半瓶营养快线,将瓶子摔出好远。
我的车以无情的轰鸣声,搁置并抛弃了路德馨的无助、困窘、惊诧。
我一进门碧玉山庄的家里便脱外套,换拖鞋,感觉这里无比温暖。然后我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饮茶,在肠胃的慰贴里,平复了的激荡心思,再一次汹涌不已。
云紫提着鲜鱼拉着君君进门,奇怪地问:“嘉美,你没不舒服吧?”
我看着烟绿色的茶杯不看云紫,脸被热雾罩着,轻轻摇头。
君君将粉红色羽绒袄脱了抱在怀里,蹲下来轻轻摸我肚子:
“妈妈。小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云紫拉起君君,温柔地触摸她小手:“小弟弟再过一个月就出来了。君君快去做作业,阿姨给君君做鲜鱼汤喝。”
君君笑着去了书房。我悄悄跟到厨房,依着门框看云紫仔细地刮去鱼腹内的黑衣,说道:“我今天见到路德馨了……”
云紫手里的鱼猛地掉进水盆里,发出一声轻响,水花义无反顾地溅到她脸上。
我急忙拿毛巾给她擦脸,将事情诉说完毕,厉声厉色道:
“我咽不下去这口气,要起诉他!让他承担责任,但剥夺他的探视权!”
云紫情绪激动地拽紧我:“嘉美,你疯了!那样做,受害的只是咱们宝宝!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定要霸占宝宝,才这样阻止你!”
屈辱,不甘,悲酸,我一瞬呆成流泪的化石。又一轮胎动开始,我心顿时柔软,甩甩头,让不良情绪见鬼,低头轻抚腹部:孩子,无论这世界充溢着多么激烈的欲望纷争,及相互勾结相互利用。妈妈却会从此全身心地、不求回报地爱你。在这个冷硬的现实世界,不管有些感情多么不美好,它永远不会影响另一种感情的质朴、纯洁。
腊月的阳光在窗外飞扬,我坐在阳台上沐着阳光吃着橙子翻着手机。手机来电一闪一闪的,妈妈的声音冒着火气:“美美,这些天我们天天惦记着你。你爸天天催着让我去陪你待产,谁知他今早锻炼时,踝骨摔骨折了,在医院住着。我一个人都忙不过来,请了邻居帮忙。你那儿怎么样啊?”
我将橙皮扔了,很费力地扶墙站起来,由于震惊,说话不免粗声大气:“爸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妈你得好好照顾他啊!我这儿没事儿,云紫在照顾着,妈你放心吧……”
妈妈却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女人生产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产后养息很重要。女人产后养好了,体弱的也会变得强健。养不好,体壮的也会落下病根,一辈子都治不好。你千万要当心!妈不能去伺候着,总是不放心的……”
妈妈千嘱咐万叮咛后挂了电话。我为爸爸担忧,为不能尽孝惭愧,默默对窗流泪。
几天后的夜晚我阵痛厉害,云紫被推进产房,一小时后经过侧切术,顺利产下一白白胖胖的男孩。婴儿响亮的哭声一直飘到产房外面,表示着生命力的蓬勃。要命的时刻终于熬过,我虚汗淋漓地在产床上躺着,睁开无力的眼,见婴儿在护士手里抱着,边哭边吧唧吧唧的吸允着大拇指头。
云紫正在给我擦汗,眉开眼笑道:“唉哟喂!宝宝在肚里可就天天干这活了。”
高磊母子及满屋人同声道:“这证明宝宝很强壮啊!”
云紫和高磊妈妈搀着我进入预订的孕产房,慢慢躺下,高磊从外面抱来了洗好包好的宝宝,放在我身边,说是挨着母体婴儿才有安全感。我欠身爱抚着宝宝,热泪盈眶,思绪万千。
高磊妈端来了红糖鸡蛋面汤,云紫急忙接住,一调羹一调羹地喂着我喝。
高磊妈笑逐颜开,轻轻逗弄宝宝:“嘉美,看宝宝胖乎乎的小脸儿,多招人待见!这小脸上的红气不用怕,生下来脸上有红气的宝宝,将来皮肤才白。”
宝宝这时已不哭了,闭着眼睛好像睡着。
高磊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笑得脸上起了菊花纹:“我让起名大师起的名,叫高镶鑫。”
我喝完稀饭,顿觉浑身舒坦,脸上的汗却擦拭不干。云紫一遍遍喊着镶鑫逗乐,笑道:“这名字好俗,铜臭十足。”
高磊悄悄扯扯云紫,轻抚宝宝小手:“什么俗啊雅的,我不信那套,大师说这名字旺命。”
高磊妈笑道:“俗名好,辟邪。解放前,农村的孩子都起名铁蛋钢蛋什么的,都结实着呢!”
为了我能好好休息,宝宝一生下来,云紫就建议人工哺乳,夜间和她同睡,并和她婆婆轮流伺候我,十分殷勤、耐心。
我十分虚弱,稍微一动就满身是汗,一边输液消炎,侧切的伤口一边作怪,□□的痛比心灵的创伤来得切实,也更能考验人的意志力。
第二天我就坚持自己洗脸、吃饭、去卫生间,坚决不让云紫婆媳帮忙。三天后出院回到碧玉山庄,云紫夫妻手忙脚乱地安置我和宝宝睡好,高磊刚刚告辞,宝宝的哭声便充溢着房间,似乎比往时强烈多了。云紫急忙抱起宝宝抖起来,左抖右抖不起作用,急了就抖得更烈。
我忙制止她:“快别这样抖!宝宝生下来颅骨就发育好了,脑子发育好要到一岁半才行。宝宝两岁的时候思维系统才进入正常。到那时候,他才认得自己镜子里的图像。”
云紫早吓得不敢动了,看着宝宝哇哇地哭,忽道:“咱宝宝挺乖的,肯定是饿了!”
她将宝宝放下,冲好奶粉,边晾边说:“我婆婆原本不乐意做宝宝奶奶的,可耐不住他儿子再三恳求。她这几天表现也不错,对鑫鑫也有爱心。”
我在枕上挪开被压住的一缕头发,轻轻拍着哭号的宝宝说: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
云紫冲好奶,往手腕内侧滴了两滴试探温度,又拧开瓶盖摇摇,稍后合上,递给宝宝。宝宝竟然双手去抱送到嘴边的奶瓶。看着宝宝抱着奶瓶喝完奶,我和云紫都乐不可支,抱着他逗乐,直到他安详地睡着。云紫突然神情暧昧地看我:
“嘉美,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必须说了。什么时候抱走孩子?我想越早越好……”
我心里顿起一阵抽痛,强撑着笑意道:“早抱走些是比较好,你完全是为我考虑。孩子留的时间越长,我会越不舍得。”心里酸楚,将头扭向窗外:“就要过年了,我想咱们和宝宝一起过完年……你们再走。”
我的要求有些不近情理,云紫竟然乐呵呵地答应:
“成,咱俩老前辈和两个宝宝一起过年,多热闹啊!”
春节期间,云紫住在碧玉山庄伺候我和宝宝,高磊母子除了应酬也都粘在这里。我过得充实之中,常有淡淡的忧伤盘亘心头,挥之不去,一半为高龄的爸妈,一半为了宝宝。
元宵节后我身体已渐渐恢复,只是比以前略微胖些。这天,高磊母子开着车来接云紫和孩子,我撑着笑容送走他们,回屋来倒卧在沙发上,哭到浑身无力。
手机来了短信提示,我擦着泪打开手机:
嘉美,谢谢你!这么早抱走孩子,是为最小限度地影响你。因为,孩子越大,你会越舍不得,到时会更难过。记住,你的这种选择,纯粹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你的大义挽救了我的家庭,一切尽在我心……你永远是孩子的亲妈妈,当有一天孩子长大,学业有成事业顺遂,我会告诉他这一切……另:床头放了一张卡,密码:你手机的六位尾数倒着念。这是高磊母子的心意,与我无关,请别介意。千祈珍重!!!
看完信息,我心绪茫然地坐着不动,眼前都是宝宝和云紫的幻影,心痛到无法形容。
这个双休早上君君正在酣睡,我一起床便打开电脑,往网上投简历、贴照片,希望早些工作,以冲淡心里的隐痛。
门铃急促地响,像在警示来了响马。我迟疑着打开门时,看到一个满脸忧伤的男子,灿烂的晨光浓重着他由内自外散发的悲郁。
他是被茜茜嘲笑长坏了的夏小雨。
夏小雨站在门口光影里,神情怔忡地看着我,嗓音沙哑:“嘉美……”
我惊奇极了,狐疑地打量他:“小夏,你怎么来了?快到屋里坐。”
我引着他在客厅坐下,见他头发有些凌乱,清白的双腮露出隐约的胡茬,面色憔悴不堪。
夏小雨抬手一抹下颏,鼻音浓重:“可找到你了……茜茜……茜茜……”
他悲哽失语,浑身哆嗦。我被一种不祥之兆攫住,手将睡衣抓紧:“快说,茜茜怎么了?”
夏小雨神情惨凄,悲伤、绝望,一说话嗓子里像塞了乱草:“茜茜,她,过世了……”
我的心蹦到空中,又倏忽落地,揉揉胸口,怀疑自己听错了,上前去推他:
“夏小雨,你说什么疯话?诅咒她啊?”我情绪冲动,尾音上挑着。
夏小雨的目光冷沉、忧伤、绝望:“茜茜,在深圳,跳楼了。”
我的手机掉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着,很久很久,呆若木鸡。
夏小雨帮我捡起摔掉了电池的手机,茫然、伤痛地讲述事因:
他一直暗恋着茜茜,可花痴茜茜迷恋帅哥,从来对他不屑一顾。茜茜被骗四十万后,他不遗余力地开解、疏导,欲以温情化解她心上冰霜。可茜茜去意决绝,说回来后再考虑他们的婚事,说她这样的二货,其实不配拥有爱情。
“茜茜走后,我们靠电话联系着。春节前我到深圳看她时,我们在一家餐厅见的面。那时我惊叹她胖了不少。茜茜笑笑说,穿衣比以前大一号,心宽体胖。我问她工作情况,她说在她哥哥公司做财务,还可以。几次见面后我发现她彻底变了,言行都有些不可思议。我疑虑重重,就尾随她到她住处……”
我被夏小雨带入情节,像看小说一般期待结局,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夏小雨停下来,将茶放桌上,抬头看我,满目的阴郁、羞愧,徐徐追述伤痛过往……
那天晚霞满天时,他已在茜茜的住处的楼道口守候多时,见茜茜抱着个婴儿走出来,口里咿咿呀呀唱着童谣。夏小雨在大树后站着,立即被石化了,待茜茜走近,猛地窜上去将她捉住,不可思议的现实势要毁灭、崩溃他:“你,明明和人结婚生了小孩,为什么要骗我?!”
茜茜面色煞白,恐慌不堪,抱着孩子挣扎着,步步后退,语无伦次:
“你,你别,不,不是……”
夏小雨抢进几步夺过孩子,高高举起,咬着牙就要摔下:“你……你还想继续骗我?我就摔死这个小孽种,给他抵命!”
血色霞光映着夏小雨通红的双目,喘息得像噬人的兽。茜茜瞬间急疯了,死命地和他撕扯,抢夺孩子不得,尖声哭叫。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几个年长者纷纷指责夏小雨,还有人要报警。
茜茜噗通跪下,哭声凄绝:“这孩子,他不属于我哎……求你了夏小雨……千万别伤害他哎……别伤害他……我会告诉你……真相哎……”
夏小雨面色急变眼珠乱转,终没扛过茜茜的泪眼,高扬的胳膊慢慢放下,将孩子递给她:“好,我要知道真相……”
茜茜接过婴儿便如获至宝,面色哀伤欲绝:“走,去屋里说。”
傍晚的紫霞映着住宅楼里的落地窗,反射出迷离光色。茜茜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进楼道,夏小雨亦步亦趋跟着她。
两居室的单元房装饰精致,遮不住从四壁和房顶弥散出的寂寥之气。
茜茜进屋,将孩子放进橘红色的学步车里。学步车驮着不到一岁的孩子,在屋里游荡起来。孩子肤白却有些消瘦,像是营养不良,所到处小手不停乱抓,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语音。
夏小雨举目环顾,见屋里各处都摆放着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玩具。
茜茜拉着夏小雨坐下,瘫软在他脚下泣诉:
“我是爸妈抱养的,欠了家里的钱,就答应做试管婴儿,为哥嫂代孕哎。哥哥嫂子很忙,公司每月赢利百万,没时间生孩子。他们答应事成后将这房子过户给我……”茜茜泣不成声,粗重的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天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竟有些先天呆滞,全家就都不高兴我。他们说暂时让我养着,我也摸不透什么意思,每天抱着这孩子守着这房子,不知道这日子啥时候到头哎……请相信我哎,真的是做试管莺儿,为我嫂子代孕哎……”
夏小雨震慑在茜茜的叙述里,怔忡、茫然好久,忽义愤填膺地拉起她往外拖:
“代孕?他们真没把你当人!把这孩子给他们,咱们走!不要他们的破房子!”
茜茜死命地趴住窗框挣扎,哭道:“不,这样不行哎。夏小雨,你要真的舍不下我,就暂时忍忍哎,再忍忍,也许一切就好了哎……”
雾霭漫上窗口,窥视着成人的争吵、婴儿的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