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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③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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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是不甘心的……”纪妩迎着祝蓉怔愣之后略显仓皇闪躲的眸光,唇畔依然是微勾的弧度,表情看起来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如同在祝蓉心中投下了一颗炸、弹,震得祝蓉心神发颤。
“不然,你昨晚不会参加你们学校那个所谓的科研社!”
“你……”最大的秘密被纪妩这般揭穿开来,祝蓉似是刺痛一般猛地抬起头,却是再次对上了纪妩的眸。
纪妩的眸色似是比一般人更深一些,漆黑的眸子仿若翻涌的漩涡。
然后,她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仍旧音色动听,不紧不慢仿若陌上泠泠回荡的琴音,但却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成为了祝蓉的梦魇,甚至于之后有一段时间,困在实验室之中的祝蓉一边抹汗一边捶胸顿足地后悔,“如今所受的累,都是当年那一刻被纪妩蛊惑的时候脑子里进的水!”
“祝蓉,与其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社团,做一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实验,”纪妩的笑容忽然加深,明明是平凡的容色,这一刻却让祝蓉想起了传说之中勾魂摄魄的海妖,一样地擅长蛊惑人心,干净利落地击中人心底的软肋,让人完全沉浸其中,甚至生不出半分反抗之心。
“那还不如你来做我的弟子!纵然你的资质差了一些,但却贵在满腔热忱!”
做纪妩的弟子?
这是祝蓉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这一行如今已经是各类求职者心中的香饽饽,秉承传统的师徒制度,如同纪妩的师傅是祝晔,在工作室中表现亮眼的纪妩也有了能自主择徒的能力,然而看起来万事好说话的纪妩在这一方面却是出名地严苛,之前祝蓉还听祝晔说过纪妩曾经拒了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机械系研究生,祝蓉也曾私下揣测过纪妩想收一位怎样的弟子,却没想到这个机会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要知道自己现在才读高中,甚至连基本的机械体系都没有掌握!
祝蓉觉得纪妩疯了!
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能跟着纪妩一起疯,可是祝蓉心里却生不起半丝拒绝的意愿,宛若溺水的人眼前乍现的一根浮木,无论是不是一场幻象,祝蓉都想将其紧紧抱住!
“我可以吗?”
祝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病房之中小心翼翼地响起。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纪妩勾着唇笑了起来,“毕竟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而已,实在不行我也能换……”
“重要的是,你觉得自己可不可以!”
“毕竟有的时候,信念也是一种力量……”纪妩的眸光划过病床上的祝晔,微微顿了顿。
“信念是一种力量……”
祝蓉低声喃喃,猛然间呼吸一滞,感觉到自己胸腔之内的心脏突然开始咚咚地跳动,速度越来越快宛若鼓擂,而在她的心中,一面名为梦想的战鼓也开始慢慢擂响……
她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拒绝纪妩,这个女人寥寥数语便勾起了自己的野心,仿若带了甜蜜芬芳的诱饵,猝不及防地将自己深埋的渴望引到台面之上,轻而易举便燃成了铺天盖地的火焰!
……
太可怕了!
直到祝蓉大学毕业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祝蓉都在心底里默默腹诽着纪妩这个女人……
可是除了祝蓉,似是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的危险,在他们心中,纪妩貌不惊人,沉默寡言,呆板而沉闷,除了在专业上技艺超人,在她身上甚至找不出别的亮点。
而除了在修复上遇到难题的时候想起纪妩,在大多数的时候,似是所有人都想不起纪妩这个人的存在。
这也是祝蓉万分困惑的一点,明明纪妩的技艺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父亲祝晔,原本应该在这凭真本事吃饭的一行中名声显赫,可是祝蓉却在行业内没听到半丝关于纪妩的名声流传,甚至后来,当祝蓉渐渐出师之后,她的名声都比纪妩来得响亮!
……
同时随着时光一天天过去,祝蓉终于进了金陵博物院的修复工作室,而她的杰出表现也并没有堕坏她父亲的名头,甚至在这一行之中有了“大小祝”的说法,人人都夸赞她家学渊博,尽得其父真传,却只有祝蓉自己明白,纪妩教给她的很多技能,甚至连她的父亲都没有掌握!
但不知为何,无论祝蓉如何解释,人们却总是固执地觉得祝蓉的技艺大部分是来自她已经沉睡多年的父亲,鲜少有人提及纪妩。
常年的接触下来,祝蓉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纪妩似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明明纪妩每天都待在工作室之中,对祝蓉的要求和教导比任何人都严苛。
而纪妩,却似是对所有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这些年,病床上的祝晔的身体并未康复,甚至一年比一年恶化,年初的时候,医生甚至隐晦地提醒祝蓉,祝晔或许已经活不过这一年的冬天。
也就是大约在这个时候,纪妩交给了祝蓉一项任务:修复祝晔之前心心念念的‘王钟’!
这些年的接触下来,祝蓉发现了纪妩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比如当年纪妩为什么会发现自己隐藏心底的愿望,比如纪妩明明自己可以修复这座钟,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动作,如今却交给自己……
奇怪的是,祝蓉知道纪妩身上有秘密,她却丝毫没有觉得纪妩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仿若这些秘密存在于纪妩身上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不过祝蓉曾经问过纪妩自己心头的这些困惑,第一个问题纪妩并没有回答,而问到那座‘王钟’的时候,纪妩偏头看了祝蓉一眼,说的话在祝蓉听来却是同样云山雾罩。
“这座钟不该由我来修复!”
“祝蓉,”此时纪妩忽然冲着祝蓉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纪妩似是被时光尤为眷顾,样貌一点也没有变老,她亦是没有结婚。同样奇怪的是,每当有单位的同事给她介绍对象,最终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无疾而终,久而久之,人们也习惯了纪妩的独来独往。
被纪妩严格训练了这么多年的祝蓉再一次看到了纪妩的笑,有些受宠若惊,刹那间竟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惊艳的感觉!
“你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够修复这座钟了,而你,才是最合适修复这座钟的人!”
“祝蓉,恭喜你出师!”
每一个匠人追求的,莫过于自己的师傅告知自己能够出师,那代表着一种来自上一代传承的认可,相当于另一种程度上的‘毕业’,而华夏很多古老的文化,便是通过这种口耳相传、代代相承的方式,在这片古老广袤的土地上脉脉流传,在得到纪妩这句话的时候,祝蓉几近热泪盈眶。
后来,当祝蓉紧锣密鼓地投身‘王钟’的修复时,她亦‘不经意’地问过守在一旁的纪妩,“我父亲昏倒之前,有说过你已经出师了吗?”
纪妩似笑非笑地看了祝蓉一眼。
祝蓉知道自己心头的小心思已经被纪妩识破,面上有些讪讪,然而眼睛却仍然巴巴地望着纪妩,这一刻,年近三十的祝蓉与当年那个十七岁的祝蓉莫名地相似……
纪妩眸光动了动,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迎着祝蓉灼灼的视线,微微摇了摇头。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饶是这些年心性已经沉稳了不少的祝蓉仍是不由得瞪大了眼。
真正热爱一行的人,对于这一行之中优秀的人,欣赏敬佩之余同样会心生一种想要打败对方的斗志,祝蓉这样问,只是想要攀比一下谁出师的年纪比较轻,却没想到纪妩会没有出师……
“怎么会这样?他当时明明说你在这一行的技艺已经超越了他,怎么会……”
纪妩的表情却仍然一如既往地平静,她望了眼祝蓉修复了大半的座钟,微微点了下头,语气轻描淡写得仿若在讨论这天的天气。
“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匠心吧!”
迎着祝蓉不敢置信的眸,纪妩的笑容里甚至有几分促狭,“很难想象吗?我其实并不热爱这一行啊!”
祝蓉心中更加不解了。
匠心代表着一个修复师对文物的热爱,这是每一个修复师从事这一行业的初衷,如果连这都没有,那纪妩是如何十年如一日地沉下心来修复这些文物的呢?
然而祝蓉却没有机会再继续询问这个问题,王钟的修复工作量极大,很多的材料已经出现了断层,纵然她的父亲已经修复了很多地方,但是留下的大部分都是难以攻坚的问题,饶是祝蓉已经进入了这个行业很久,一时间遇上这样的工程,也不得不用尽全部心神、废寝忘食地投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当祝蓉再次拧下发条的时候,所有的齿轮轴承开始转动,精致的宫殿门再次缓缓打开,翩舞的小人手拉手跳跃,树上的花瓣绽放,宫殿两旁的卫兵挺直脊梁转向殿门,草地上的鸽子、白兔慢慢跳动,湖中的喷泉开始缓缓转动,草地旁边的银色的河流在齿轮的带动下向前奔涌……
一片美好而又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是……成功了?
一时间,祝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看到纪妩微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祝蓉才敢相信这个事实,也就在下一刻,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这些年来,帝都博物院和金陵博物院一直互别苗头,各有千秋,唯独在钟表展品这一块金陵博物院因为拿不出代表作明显地逊了一筹,然而这座王钟的修复却改变了这个局面,尤其是藏在这座钟之后的祝家两代人几十年来一直坚持修复这座钟的故事,更是让业内人无比之钦佩。
一时间,祝蓉的声名达到了顶峰,在当地的一家电视台的策划下,祝蓉带着王钟在博物院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
这个夜晚,金陵城的天空一片漆黑,雾蒙蒙的乌云集聚,风吹在祝晔病房的窗户之上,‘啪’地一声轻微的响动。
值班的护士走过来看了一眼,没发现异样,拉起了窗帘关了灯又出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有闪电划破长空,一声巨大的雷响,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光线从门口照进来,不知何时,祝晔的床头已经站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没有人能想到,裹在纪妩宽大的工作服之下的会是一副这样纤浓合宜的身躯。
黑暗中看不清女人的五官,只能看到她的眸子泛着一点淡淡的蓝,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尤为妖异。
有一片浅黄色的光晕,轻飘飘地飘到了祝晔的床头,笼罩在了祝晔干瘦的身躯之上。
昏迷了很久、处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祝晔,突然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声音,那是他熟悉的、无数次听到过的,座钟报时的声音。
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往前看去,看到了自己工作了多年的博物馆,而自己原本青葱年纪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祝蓉自豪地笑着,看起来无比地意气风发,而在她的面前,那座自己修复多年的、一直没有修好的王钟毫无阻窒地传动,各类零件配合得天衣无缝,看起来无比地美好……
他怀疑自己已是到了天堂,不然如何会看到自己一辈子最希望看到的场景?这种感觉,似是整个人的人生都得到了圆满。
而随着祝晔心头的激动,在他的躯体上方,一个跃动的金色光球渐渐成型。
纪妩伸出手,那个光球颤巍巍地、一跳一跳蹦到了纪妩的手上,亲昵地蹭了蹭……
纪妩掏出了一个琉璃的瓶子,将光球放到了瓶子中间小心地收好。
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女人方长出了一口气,眸子里露出了一丝疲惫。
“终于结束了!”
她眸光微凝,唇瓣矜持地勾起,右手放置胸前,冲着病床上的祝晔微微鞠了个躬,“谢谢你,我的子民!”
女人转身,走进一片黑暗之中,几乎是片刻之间,她便到了另一个地方——“纪妩”的家里。
一个黑色的身影猛然出现在纪妩的后方,这个身影看不真切,影影绰绰,似是与他身后的墙壁融为了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分辨。
“辛苦了!”纪妩转过头,微微颔首。
“如果你不执意保持着容颜的话,这个壳子你还能多用几年!”
黑影冷哼了一声,声音粗嘎,声调纵然平淡,但是仍然能从其中听出他的不满。
“果然是只注重皮囊的狐狸精!专门留下各种烂摊子,法坛的人都是这副德行……”
……
从什么时候开始,法坛开始成为了五坛之中最受人鄙夷的一坛了?
纪妩身躯一顿,没有说话,抬眸淡淡地望了这个黑影一眼。
对上纪妩的视线,黑影隐在暗处的身体却是猛地一僵,似是从脊背处生出了一种凉意,一种莫名危险的预感,让他将接下来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
这眼神……
然而下一刻回过神来的黑影便暗自懊恼了起来!自己果然是太久没见同族了,居然被一只千多岁还未婚配的大龄狐狸精给吓破了胆!如若说出去铁定会让其他几坛的人笑掉大牙!
不过眼前这个千多岁的女人应该不是多嘴之人,黑影小心地觑了纪妩一眼,暗自安慰着自己,好歹想起了这个女人的年纪,经此一遭,那种先前被深夜召唤而来的怨气却也消散了很多,没有再多说什么,黑影运转体内的能量,感受着纪妩的气息,开始履行起自己的职责……
一股灰色接近透明的气体以两人为中心,宛若烟雾般缓缓地向周围飘荡开来,直至笼罩整个城市。
这种只能两人看得到的烟雾缓缓钻进所有同‘纪妩’有过接触的人的脑海里:邻居家经常给‘纪妩’送食物的老人,楼下煎饼摊的小伙,最早那一班的公交车司机,博物院的守门大叔,祝蓉,祝晔……
所有人脑海之中关于‘纪妩’的记忆仿若被潮水冲刷,一点点消失殆尽,然后又被新的东西衔接起来,拼凑成一段毫无空隙的记忆……
“好了!”
抹掉祝蓉最后的关于‘纪妩’的记忆,黑影望了眼‘纪妩’,眼角的余光扫过‘纪妩’居住的这个一室一厅的简陋居室,到了明日,就连这个居室也会变成他人的住所,‘纪妩’在这个世界之上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抹去……
黑影心中有些不解,为什么这只狐妖如此频繁地热衷于生存在人世之中,千百年来已经不知道变化了多少个身份……
不过此时已经不再是堕天之前的青丘,各妖自扫门前雪,纵然心中存疑,黑影却没有探究的打算。
“下一个壳子你物色好了吗?”依据坛内其他妖族描述的这只狐妖往常的行径,黑影收敛起周身的气息,努力放缓声调,开口问道。
此次既然已经跑了一遭,倒不如一次性将事情办好。
“劳烦了!”纪妩微微躬身道谢,开口道,“暂时我还不需要新的身份,有需要的话我自会去生坛认领!”
黑影点点头,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地感觉到不自在,既然纪妩暂时没有再用新身份融入人界的打算,黑影也无需再留在这个地方,似是逃一般地身体迅速往墙壁一缩,下一刻,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纪妩望了眼前的简陋居室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趟收集魂力花费的时间出人意料地长,从进入这个身体、开始学习修复技艺,再一点点取得祝晔的欣赏,纪妩都是严格按照自己原本的规划而来,然而计划进行到一半却出了意外,原本以为祝晔的心愿只剩下修复王钟,却没料到还有祝晔对祝蓉的一腔愧疚需要弥补……
不过,现在这个结局也好!
不知想到了什么,纪妩忽地笑了起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脖子上挂着的在夜色中熠熠发亮的传音石,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
几日后,祝蓉来到祝晔的病房,恰好对上了自己父亲睁开的双眸,彼时病房的电视上,正播放着祝蓉带着王钟接受采访时候的视频……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啊!
“你做得很好!”抢救仪器‘滴滴’的急促的响声中,祝晔望着眼中含泪的祝蓉,只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圆满,微笑着闭上了眼。
……
而此后的祝蓉,成了金陵博物馆钟表修复室最年轻的‘师傅’,她的徒弟是一位安静的刚从大学毕业的姑娘,对这一行抱有极大的热忱,那姑娘坐在她的隔壁,是工作室中最靠内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之前是空着的一直没人坐,可是自从那个姑娘坐进去之后,偶尔看到徒弟安静的侧颜,祝蓉总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突然掠过,心中怅然若失,感觉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被自己给忘了,但是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日出日落,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抹去,记忆可以消除,时光仍旧奔流,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轨迹,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却永远不会消失,而那个叫做‘纪妩’的狐妖的人间迢递,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