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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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豫州常家庵村。
在常顺的记忆中，他与那个人的相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的太阳分外毒辣，像是要把整个大地都煎成个荷包蛋，乌鸦没精打采地叫着，落在村口歪脖子的杨树上。
那时他不过七八岁，家里地薄，年景又不好，父亲下地时母亲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出村挖些野菜，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度日。常顺擅长在一堆挖野菜的大人孩子们中间钻空子，每次日头西沉之前就能攒一篮子，这一日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刚刚牵着弟妹走进村口，就差点被一群人撵上。
这群人约莫有二十来个，走得东倒西歪，脸上脏兮兮的，但是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兵器。常顺年纪虽不大，却也认得出这群人是官军，几年前他的大哥就是被穿着同样衣裳的人给抓走的。去年官军也来过他们村，挨家挨户地进，能吃的都往身上揣，隔壁大爷就是那个时候死的。常顺想起大爷倒地时空洞的眼，不由得发起抖来，好歹他还算镇定，没忘了拉着弟妹就近找个墙根藏着。
有几个领头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四处喊，叫村里人拿出酒肉孝敬。村里人平常一提起官军就恨得牙痒痒，再赶上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挨饿，谁也不愿意搭理残兵败将。军官倒是不死心，声音比破锣还不如，中气却挺足。常顺暗暗打量这些人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皴裂的嘴唇，没发现大哥的身影，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在叹气。
他们似乎喊了很久，又似乎没喊多久，直到一个挺瘦弱的小哥出声制止。这小哥离常顺他们很近，也靠着一处破墙根，要不是他说话，常顺都没注意到他。他的嗓子也哑，但是声音却不怎么难听，似乎还有点像村里唱歌最好听的二丫头。说来也怪，瘦小哥的话还真管用，那几个人立刻就不喊了，原地坐下歇息起来。
瘦小哥眼神也比别人好，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两三步就挪到常顺跟前，就地坐下，银枪就放在手边。枪尖乌蒙蒙的，罩着一层不详的暗红色，这让常顺又想起了隔壁家的大爷，他把弟妹往自己怀里使劲搂，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你怕我？我不吃人的。”
那小哥笑着伸出手，似乎是要摸常顺的头，不知为何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的眼珠像个煤核，常顺能从煤核里看见自己惊恐的脸。这煤核可真亮，跟天上的勺子星星似得，常顺这么想着，便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饿不饿？我这里有蒸饼，跟你弟妹分着吃吧。”瘦小哥解下背着的口袋，递给常顺。常顺有些犹豫，没敢伸手，弟弟妹妹们倒是不怕，亦或是饿极了，扯开口袋一人拿了一张，靠着土墙啃得特别开心。
“你也吃啊。”瘦小哥拿了一张蒸饼就往常顺手里塞。
“大哥你不吃吗？”
“大哥？我是大姐姐。”她又笑起来，常顺却觉得她看上去不怎么开心，“我们吃过了，这些是剩的，我想我没有命吃下顿了，还不如做个好事。”
战乱时代的人就像蜉蝣，朝生暮死，常顺对于她的遗言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另一桩要紧事——倘若官军抓丁连女人都抓，那他两个妹子岂不是危险。常顺赶忙问道：“女人也能当兵？娘说女人应该在家做饭，不能打仗。”
“是这个道理，可是姐姐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姐姐的父亲是他们的统帅，如今姐姐的父亲和兄长都战死了，姐姐不带着他们谁带着。前年离开洛阳的时候我们有一万弟兄，打完鲜卑人打自己人，现在就剩下他们几个了。他们在洛阳都有妻儿老小，我想带他们回家。”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小孩儿，和你爹娘好好说说，带着你弟妹逃吧。追我们的人今晚一定会来屠村，毕竟我们这几个人头不够报功的。”
“那村里人怎么办？二虎还欠我一篮子野菜，不能不讨的。”
“我劝你还是自己逃吧，村里人不会信我，也不会信你一个小孩子。我走了，愿你长命百岁。”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用袖子蹭了蹭枪尖。
常顺看了看手里的蒸饼，这是头一遭白拿别人的东西还没挨打，心里不免热乎乎的，便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等收成好了我还你蒸饼。”
“我姓文名琬，家住洛阳。我家算是有些名气，你到了洛阳城，打听文家，想必是个人就能给你指路。”
那人说完，招呼着手下离开了常家庵。常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方才靠着墙时分明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如今走在五大三粗的汉子堆里却挺拔得很。歪脖树上的乌鸦忽然冲着那人叫了一嗓子，扑腾着翅膀落到了井沿子上。常顺觉得忒不吉利，就呸了一口，弟妹有样学样，也挨个呸了一圈。
等爹从地里回来，常顺就把文琬的话和他说了，他爹自然不信，还说义军都是好人，等他们赶走了官军大家就有好日子了。谁知半夜里真来了强盗，后来常顺回忆往事时才发现，那天夜里来他们村里的不是强盗，而是他爹口中的义军。爹按着常顺的脑袋把他和弟弟一起塞进了灶台里，怀里还有文琬给的那袋子饼。他脑袋发蒙，耳朵里都是喊杀声和惨叫声，等他缓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村子里的情景是常顺一辈子不愿意回忆的，他分辨不出哪具尸体是他家里人，又惧怕坏人折返，只得带着弟弟赶紧出村。没走多远，便看见成堆的尸体摊在路边，比村里还要惨上好几倍。他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红，火一般地燎着云彩，天边明明暗暗，看上去好像一朵妖艳的花。死了的人像破烂的木偶一般扭曲着四肢，血流出好几里地，渗进土里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块，散出来的气味让人直想吐，乌鸦就在尸体上空盘旋。
有个女人疯了似的在里面翻尸体，忽然间抱住一具格外瘦小的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旁边跟着的男人先开始还拦着，后来也跟着一起哭。常顺逃了很远才明白过来那女人抱着的竟然是文琬，是那个笑着递给他蒸饼的人。
之后常顺和弟弟毫无目的地乱走，却很幸运地凭着文琬给的粮挨到了一个城镇，几经波折，最终来到千里之外的丰林山定居。
约莫十二三岁的时候，常顺才想清楚文琬与自己乃是救与被救这么一层关系。彼时酒楼茶肆的说书人里开始流行起说文家的故事来，常顺又正好在酒楼里当小厮，因而听了不少，故事里的文琬有个当大官的爹，是全洛阳最美丽、最富有的千金小姐，性情仗义豪爽，喜欢抱打不平。有个说书人说的一段话常顺记得特别牢靠，“正是二八的好年华，鲜衣怒马，只那么一笑，便折煞了全城的牡丹。”
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常顺渐渐习惯了丰林山裹挟着沙土的西北风，他始终未曾见过洛阳明艳多姿的牡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