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鱿鱼爱吃生菜

3、味道

　　赵老五

　　叔本华的豪猪定理说豪猪因为身上有刺，无法相互取暖相互依靠，所以豪猪是孤独的种类，但真正孤独的，是与人交往却始终保持着冷漠距离感的人类。

　　——题记

　　赵老五以前不叫赵老五，或许他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但这不好说，因为从我有记忆起，他就叫赵老五了。

　　赵老五多少岁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我对他的记忆也就是一个长得瘦小畏缩，有着不知是天生还是太久没洗澡的黝黑皮肤，参差不齐的豁了的牙的傻子。总之，他是一个让人无法有好感的人。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赵老五”这个名字就成了爷爷奶奶吓唬小孩的名词，就像古时候大人吓小孩说“狼来了”。因他长得丑陋，且总是带着讨好畏缩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想到抢劫犯或者其他让人害怕讨厌的人。

　　但比起他的外貌，更让我嫌恶的是他似乎很喜欢我。我家离他家很近，这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二。赵老五有智力缺陷，没法和常人一样干活，他爱到各个垃圾堆翻找一些塑料之类可以卖钱的废品，并把它们堆放在他的小土屋里，日子一长，他的屋子就散发出一阵恶臭，在我家大院里都能闻到。所以每次我一见到他，就会说:“赵老五，不要脸，屙屎□□糊一脸。”家里的大人似乎也不觉得一个小孩对一个大人，尽管是个傻子说出这句话有多么恶毒，他们只把这个当笑话，毕竟在赵老五这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似乎并不能让他们有尊重他的理由。赵老五不知是听懂还是不懂我在辱骂他，他就是咧着豁了牙的嘴，手中递过来一颗包装纸上有粘糊糊的污垢的水果糖给我，学我奶奶叫我的小名:“鱼娃子，吃糖！”我自然不会要，接过来又扔在他脚下:“赵老五，不要脸，屙屎□□糊一脸！”然后伴个鬼脸跑开。留下他傻兮兮地捡起掉了的糖。我一直怀疑他的糖永远是送不出去的那颗，因为他每次从荷包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来的糖都是那么脏，像他的人一样让人不愿意多看一眼。

　　赵老五在我们村好像永远是不被待见的、任何人不论老少都可以捉弄侮辱的那一个人。甚至连我这样的小孩都能对他随意辱骂而不受责备。

　　赵老五的牙实在我家乡发洪水那年磕掉的。大概是1998年或者是1999年。我的家乡中江是一个小县城，自我记事以来从未发生过大的灾难。所以当那次发大水淹了河边的小菜地和住户家的鸡窝时，人们便恐慌失措了。我那时候还小，三四岁的年龄，但不记事，所以有次我又扔了赵老五的糖并且恶意调侃他时，我奶奶看不下去告诉我说赵老五是个傻子但是是个好傻子。那年洪水，赵老五的邻居刘婆婆的小孙女还才几个月大，被放在摇篮里。刘婆婆的媳妇恰好出门有事，留下刘婆婆照顾小孩。但刘婆婆又担心她家的鸡会被淹死，见小孩在门口睡得熟，就一个人去了河边，想把鸡捉回来。

　　但她没料到愈到河边，水淹没的愈深。等她到了鸡窝时，河边的水都浸到了她的腰部，脚下又是被河水泡的软塌塌的泥土酱，一脚踩进去，半天都扯不出来。所以等她回到家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她走到门口并未发现她的可爱的熟睡的小孩，鸡也顾不得了，随手扔在水及脚踝的地上，慌忙寻找小孩。这时她恰巧看见赵老五正抱着小孩子站在我家门口（我家和刘婆婆家是对门）。她慌了神，生怕赵老五像别人说的傻子一样把小孩子往地上摔，毕竟在她眼里赵老五和其他的傻子没什么不同，都是让人恶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人害怕的。当时我奶奶就在旁边，她说她还来不及阻止，刘婆婆已经冲上去从赵老五的手里抢过小孩，并使劲把赵老五推到地上摔了个大跟头。我家门坎全是用边缘锋利笔直的大石块砌成的梯道，赵老五本就长得瘦弱，被刘婆婆大力一推更是重重的磕在了石头上，他的牙齿就是在那时候豁了的，他站起来，“满嘴都是血哦。”奶奶说。

　　因为太疼，傻子赵老五眼睛里含了一大包眼泪，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口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因为他是个傻子，他也说不出什么。但他的破碎的“没……没有……”还没说完，刘婆婆便已经破口大骂起来，骂他娘该倒霉生下了这么个傻子，骂他是想拐走她的可爱的小孙儿。赵老五是傻，但他似乎也知道他并不能辩解什么，所以他就只是用布满污垢的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嘴吐了口含血的口沫，一瘸一拐的回了屋。我奶奶这时才有机会从刘婆婆喋喋不休的辱骂声中找到了缝儿，告诉她赵老五是看水已经漫到了小孩的摇篮底部，怕小孩难受生病才把小孩抱起来，赵老五站在我家门口站了很久就是等刘婆婆回来。还说他这一个小时一直在哄小孩，也不敢坐，因为只要他一坐小孩就哭闹。刘婆婆这时才知道她误会了赵老五，她似乎也有些无措与愧疚，但仅仅只是一瞬间，接着又扯着脖子讷讷道：“谁叫他管？我家的小孩不让他个瓜娃子抱，万一沾了瓜娃子的晦气也变傻了咋办？”说完也没有其他动作，直直的回了屋。这时见刘婆婆回屋了，赵老五才敢从他破烂的漏雨的屋子里探出了头，可怜兮兮又傻兮兮的朝吮着小么指的小孩儿挥挥手，样子是滑稽的可怜。我想，也许是因为那小孩尚小，不懂事，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对他露出单纯的笑容的人了吧。

　　后来我长大了，父母搬到了县城里住，我便只是偶尔回奶奶家吃个午饭。对赵老五不再讨厌。不再关注，更陌生了。只在一次我奶奶在饭间，把赵老五帮人倒粪今天李鹊掉进了粪坑这件事当做笑料告诉我时，我才又想起，哦，原来还有这么个人。但其实这之前我还是见过他几次的，那是高考结束后我舍不得卖掉陪伴我三年的书，想收回家但是妈妈又嫌弃它们太占地方，便用纸箱装了用自行车驮着让我放到我奶奶家。走到了巷子口时，因为是往里一个小小的斜坡，纸箱一个不稳就摔倒了地上，书洒了一地。这时候赵老五恰好从箱子里出来，他犹豫了下，似乎是先帮我，但没等他碰到书，就被我拒绝了。我出于“礼貌”，出于嫌弃，低低的说了声：“别碰。”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想去帮我把自行车扶起来，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做了，有些忐忑地看了我一眼，又怯怯的笑了笑，畏畏缩缩的贴着墙滑了出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赵老五。

　　赵老五是在我读大一上学期的时候死的。被人打死的。原因没有。只是那几个刚上高中的男孩看不惯他，就用砖头打他，他没太多挣扎就断了气。

　　赵老五的故事也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如今没人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