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空王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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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又一次从浅眠中醒来时，听到了纯净的歌声。
无伴奏的圣歌回环往复，仿佛从海另一端飘来，又犹如近在耳畔。安娜知道，这是近旁神殿中的神官们在做黎明祷告。
从凌晨到日出，祷告中的神官们唱诵褒美主父恩典的古老词句。他们感谢创世主不仅给予人世黑暗与过去的乌尔德，也令光明与现世的薇儿丹蒂降生，这位女神垂怜众生，手中酒杯的佳酿永不枯竭，受薇儿丹蒂宠爱的人不知忧愁。
熟悉的圣歌曲调令安娜想起还在云宫的日子。按照正统教典，最虔诚的诺恩信徒一天之内要做九次祷告，每个时段所对应的祷词都各不相同。而能够供养神官一日复一日地祈祷九次的处所，除了各个教区长老主座所在的神殿以外，只有皇家宫殿。
想到这里，缠住安娜的最后一丝睡意也消弭无踪。
昨晚艾斯纳暴动的消息传开之后，侧厅中的状况一度陷入混乱。一半宾客着急离场去打听皇都的确切消息，另一半则围在艾萨克身旁，没说几句，就自己分立阵营针锋相对。
幸而艾萨克没忘记还有安娜这个名义上的主宾，叫了人送她回去休息。虽然同样挂心艾斯纳的状况，安娜自知没有大神官在场，不要说插话、她连旁听诸位大人议事的资格都没有，便只得先行离开。
偏偏为她带路的侍女糊里糊涂，一开始走错了方向，以至于一时没找到为安娜准备的住处。当那一侧宫殿的仆役迷茫地嘀咕“没听说这里有新客人”时，安娜一瞬陷入了恐慌。
那个时刻，她确信亚德里安已经抛弃了自己这枚棋子。而化作泡影的希望比不曾发生转机的绝望更可怕。
就在那时，某位的神官找到了安娜。
“亚德里安大人抽不开身，请您先随在下回房好好休息。”
之后的事一团模糊。安娜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躺到眼下这张床上的。她听着黑暗深处传来的圣歌，睁着眼等待黎明。可第一线晨光总是不来。今夜永不终结也好，安娜想，日出带来的不会是好消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安娜不知不觉闭眼睡过去，再睁眼时视野已被浅金色的晨曦笼罩。她嚯地坐起来，把房中两名轻手轻脚准备洗漱用品的侍女吓得不轻。
安娜洗了一把脸，张口就问：“艾斯纳情况怎么样？”
面对安娜的质问，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听说发生了动乱，别的我们也不清楚……”
“那么，亚德……大神官在哪里？”
这问题似乎比上一个更棘手，侍女们几乎是嗫嚅着答：“这……我们更加不知道了……”
眼见安娜脸色愈沉，其中一人解释：“眼下荆棘宫里客人多，为了提防刺客，亚德里安大人的行踪不定，除了他身边的几位，谁都不清楚他会在哪。”
安娜怔了怔。她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戒心那么重：“那……如果我想见他，该找谁？” 话才出口，她就摆手：“算了。”
洗漱更衣全程，房中没一个人说话。虽然久居内宫，安娜并非不通人心。这两名侍女不可能对外界传言一无所知－－毕竟仆下住所和厨房向来是流言蜚语传得最快的地方－－但也许是害怕擅传假消息担上责任，又或者只是摸不清大神官对安娜的态度，她们不敢贸然向安娜透露见闻。
也因此，安娜看见这两人就觉得气闷，等盘好头发、别上薄纱发巾后就让她们退下。
房门才阖上没多久，其中一名侍女就弱声在外通报：“安娜殿－－陛下，您有客人。”
安娜没好气地拉开门，看见来客愣了愣。
是昨晚为她带路的神官。
这神官面貌清秀，五官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满头黑发中却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他笑时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深褐色的眼睛却很冷。安娜越看越觉得他莫名眼熟，而后忽然想起，昨晚在门边短暂出现、引得亚德里安离席的就是这位。
“陛下，昨晚没来得及向您通报姓名，请您赎罪。在下米迦尔，是亚德里安的随侍神官之一。”
安娜不禁重复：“米迦尔……”
对方会意，坦然道：“是，在下有幸和先皇名字相同。”
“先皇”二字在安娜心头一刺。对方却像是浑然不觉，客客气气地继续说：“艾斯纳的情况您也应当有所耳闻，亚德里安大人眼下实在脱不开身，暂且容在下带您在荆棘宫走一走，”
他向门边让，示意安娜先走，同时露出略含嘲弄味道的微笑：“当然，您想问的事，在下也定然知无不答。”
安娜竭力按捺住脾气：“好。”
米迦尔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笑眯眯地吐出一连串措辞文雅的废话：“荆棘宫不常待客，眼下是非常状况，招待若有所不周，还请您务必赎罪。当然，若您有什么需要，毋须顾虑，我等定将全力满足。”
安娜想了想，将“请你好好说话”这类要求咽了回去。她自幼没少受过言谈上的教育，若是愿意，她也可以在敬语上叠敬语、废话中夹废话。况且云宫里不乏比米迦尔说话更夸张的人，她知道自己只是迁怒。
米迦尔引着她往长回廊的尽头走，一路走一路介绍荆棘宫。安娜只听进去一半：亚德里安当上大神官不过是四年前的事，他并未对上一任大神官的布置做多大改动，而这片崖顶宫殿最早的历史可追溯到第二次教廷会议诸如此类……
两人走过一段下行的旋转楼梯就到了底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面向花园的半开放露台，黑白两色的地砖排布出棋盘般的菱格，雪白的细柱之间是顶端上挑的拱券。廊柱与拱门如画框，截出园中初开的一幅幅春景。
这里的设计不可谓不巧妙，安娜却无心赏景，直切主题：“那么，艾斯纳有没有新消息？”
米迦尔答得爽快，言辞却恶劣，故意吊她胃口：“有。”
安娜耐着性子追问：“为什么会突然暴动？我出城的时候……”
“皇太后大概也没想到她会作茧自缚。”米迦尔笑得幸灾乐祸，“她为了追捕您和亚德里安大人，派出了一大批皇宫亲卫。”
安娜立刻想起了圣徒神殿中的对峙和卫队长萨缪尔。
“您也许不知道，皇太后日益倚重皇宫亲卫队，他们当然也没少趁机搜刮艾斯纳市民。尤其是穿红披风的队长萨缪尔这名字，在市民耳中与魔物相当。”身为神职者，米迦尔原本不该随意拿魔物类比开玩笑。安娜不禁一愣。
米迦尔满脸从容，带着安娜往花园中走：“市民与皇宫亲卫就这么积怨，而昨日，为了排查您的去向，皇太后不惜封禁南城门，到日落时还有车马滞留在城外，当然是人心浮动，怨声载道。不知是什么人带的头，城里盛传被堵在城外的是东部来的运粮车，而皇太后为一己之私不愿与杜卡家族合作。”
“而城里许多人根本吃不上面包……”安娜不禁接话。
米迦尔讶然抬了抬眉毛，颔首：“正是如此，最近半个月，艾斯纳城中面包价格居高不下，民怨沸腾。”
“所以才会突然间……”
“城中气氛早就不对劲了，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论暴动，艾斯纳的市民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米迦尔口气刻薄，这么说着眼神一转，“您别误会，在下是艾斯纳人，对皇城并无偏见。”
安娜点头：“我学过的。有许多皇帝都是因为艾斯纳市民的暴动丢了皇位……和性命。”
米迦尔兴味盎然地附和：“确然如您所言，艾斯纳的暴民行动起来，连查士丁尼都差点闻风出逃。所以，说能得到艾斯纳市民支持的人就能当上皇帝也不为过。”
后一句意有所指，安娜抿唇：“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方往身后的橄榄树上一靠，眼神锐利：“那么在下就直言不讳了，如有冒犯，请您海涵。公、主、殿、下。”
这是对方第一次用这个称谓。安娜盯住他。
“亚德里安大人选择您并不难理解。要与手握小皇帝的皇太后抗衡，您作为巴希尔二世的女儿是理想的人选。但现在……”米迦尔笑得恶劣，“您也许该想一想，自己是否还有作为皇帝候选人的价值。”
安娜表现得比自己意想得还要镇定，她甚至体会到了疮口被割开一般的痛快。她没有闪避对方探究的视线，坦荡地回以注视，甚至带了些自嘲的口气：“这点我也想到了。现在这样的状况……下一任皇帝大可以与哥哥、与我父亲毫无关系。所以，昨晚如果你没有过来找我，我还以为要露宿荆棘宫外了。”
她的应对似乎令对方兴味更浓。米迦尔眯起眼：“您很聪明。”不等她答话，他又补了一句：“但这还不够。”
“你说这些……不会只是想打击我的自尊心吧？”安娜努力将背挺得更直。
“怎么会，”米迦尔嗤笑，“这是在下出于同情给您的忠告。还是说，您也想披上在下这身白袍？”
安娜下意识回绝：“我不要！”
“那么您需要亚德里安大人，”米迦尔的眼睛里依然冷冷的，“但他之后是否还需要您，就要看您决定怎么做了。”
安娜以视线追着一只飞鸟掠过树端：“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忠告。”
米迦尔一噎，忘了用敬语：“谢什么？”
“你其实是要奉命带我去见亚德里安吧？”
对方一下子失去了气势，目光闪躲：“还没到时间，太早去失礼罢了。”
安娜不戳破米迦尔的借口：“是吗？”
“在下原本打算让您认清自己的能力知难而退，免得亚德里安大人白费心思，”米迦尔转身继续带路，但安娜总觉得他在借此隐藏神情，“但亚德里安大人果然是正确的。”
这话说得太别扭，也不知道他是在夸安娜还是贬亚德里安。她忍不住追问：“你就那么不信任大神官的判断？”
米迦尔没立刻回答，先带她穿过一条花|径。眼前赫然是荆棘宫环绕花园的另一翼。相似的细柱拱门，这里与对侧露台唯一不同的是色调－－地砖是清一色的灰白色。
“不，我以能侍奉那位大人为荣，”这是相遇以来米迦尔口气最真诚的一句话，“所以我不希望他看错人。”
“亚德里安是怎么看我的？”
米迦尔带安娜穿进其中的一扇门，露齿一笑，眼里有跳跃的、挑衅似的光：“这就要您自己去确认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空王座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