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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火种 ...

  •   亚德里安闻言一怔。这男人的惊异也含而不露,如果安娜没有盯着他的眼睛,肯定会错失他瞬息间的神情变化。

      他很快恢复那张温和的笑面:“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是吗?”安娜将信将疑。

      亚德里安却不希望话题在自己身上多逗留:“已经看得到艾奥海峡了。”

      安娜别扭地低头,玩了一会儿披风系带才抬头。

      眼下正是午后日头将落未落的时分,逆光之下,分隔艾斯纳与安纳托利亚半岛的水波犹如一头巨兽,每次吐息,它背脊上细长的银线都起伏涌动、凛凛生辉。

      安娜眯眼,伸手遮住过于刺目的日光,试图寻找这片蓝的尽头。但眼下他们离港口都有一段距离,她只看得见海峡对岸的一线灰。

      她回头,神情还算平静,闪闪发亮的眼神却泄露了雀跃之情:“渡海要多久?”

      亚德里安不禁弯唇:“日落前能到迦克墩港。”

      安娜瞪圆了眼睛:“那么快?艾奥海峡明明那么宽……”

      “艾斯纳近海风浪都不大,只要船上人手足够,渡海就十分便捷。”亚德里安话锋一转,“这是您第一次坐船?”

      安娜觉得自己又被这男人看轻了,恼怒起来:“那又怎么样?”

      亚德里安坦然答道:“虽然艾奥海峡鲜有大风浪,但考虑到您第一次坐船也许会不习惯,我要做些准备。”

      他这话占理,安娜便不作声了。

      港口越来越近,风中咸湿的气味也越来越重,安娜不禁皱起鼻子,她紧接着又因为一阵又一阵高亢的人声缩起肩膀。与艾斯纳不同,东港于安娜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从前只知道各色奇珍异宝通过陆路海陆,源源不断地涌入帝国的心脏,却不清楚这些昂贵的物件是怎样层层转手抵达艾斯纳的。既紧张又好奇,安娜仔细观察起码头上的人。

      这座港口出入的多是商船,大号的船只不靠岸,全靠中小型船运送乘客和货物。码头监工忙着发号施令,皮肤黝黑的水手们疲于奔命,双方很快就起了口角,推推搡搡的眼看着要动手。另一边,走货的异国商人挨个清点卸下的货箱,而后和港口税务官谈笑风生一团和气,哪怕税务官一口气押下三成的货物充公也面不改色--看来这剩下的七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来来往往的车马太多,大商队又都有保镖护卫,安娜等人混在其中竟然并不显眼。一行人下马后,港口接应的仆役悄然现身,其中一人将坐骑牵走,另一人谦卑地躬身,示意亚德里安等人随他去。

      安娜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不太确定地问:“怎么没有军队的人?”

      亚德里安笑了笑:“您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

      安娜以眼神要求他继续说明。

      “上船后我再和您解释。”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和宏伟的大商船比,这艘只上了清漆的船实在是太小、太不起眼了。安娜不自禁有些失望,但努力不表现出来,只随着大神官的步伐登船。

      “请小心脚下。”连接栈桥和船舷的木板不太陡,亚德里安还是回身拉了安娜一把。

      她没拒绝,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她看见粼粼波动的绿色海水。波光与浮沫下,摇摆舞蹈的水草像传闻中水妖伸长的手脚,安娜不禁加快步伐。

      亚德里安再次牵起安娜的手,带着她往甲板下走。

      几乎与此同时,水手升帆,船舷两侧的橹手喊起口号,船橹拍击水面,银白的浪花飞溅,甲板上顿时尽是泼洒的水珠。就在水声人声中,船头利落地划开水面,轻微晃动着、缓缓地前行,越来越快。

      安娜在台阶底驻足,扶着墙面仰头看鼓起的白帆,半晌才说:“所以,这是谁的船?港口为什么没人拦着我们?”

      亚德里安口气很淡:“您也许听说过福卡斯一族的艾萨克大人。”

      安娜一噎:“当然听说过。”

      艾萨克·福卡斯是这位大神官的长兄。

      “那么您是否知道,艾萨克是帝国海军的指挥官?”

      安娜视线不禁低垂:“外面的具体人事……父亲没怎么教过我。”

      “东港向来是海军的领地,艾琳的手伸不到那里。”亚德里安突兀地顿了顿,“当然,这艘船也是艾萨克派来的。”

      这微妙的停顿似乎泄露了一丝不满。

      安娜探究地看他一眼。亚德里安已经轻描淡写地带过这茬:“如果您累了,我这就带您去休息。”

      虽然对方在问询,安娜并不觉得自己有拒绝的余地:“我知道了。”

      亚德里安因为她的措辞抬了抬眉毛。

      安娜走了两步,忽然改变了主意:“你能说一说……到迦克墩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吗?那里都有谁在等着我?”

      她的积极态度显然令亚德里安惊讶。他温言应答:“您关心这些是好事。但您还是先休息为好。”

      “但是……”

      “您多久没睡觉了?”

      “虽然昨晚没睡,但是我现在不困……”正这么说着,安娜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亚德里安没说话,眼睛里却浮上些微笑意。

      安娜窘得脸颊发热:“这……这船摇摇晃晃的,催得人想睡。”

      大神官从袖子里摸出一枚丝质香袋,简略道:“神殿加护过,可以安神。这边走。”

      “谢谢。”

      “您不需要道谢。请进。”

      安娜在舱房门前驻足,将香袋举到鼻端轻嗅,忽地眼神一转:“希望我醒来时,我的头还好好地在我肩膀上。”

      她记性很好,家庭教师提过,前代有个小皇帝被篡位者用弓弦勒死、而后从船上扔进海里。*

      亚德里安只微笑着答:“要靠岸时我来叫醒您。祝您好梦。”

      舱门轻轻关上,安娜吁了口气,肩膀顿时垮下来。她根本没心思打量舱房中的陈设,径直走到床边,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梦中有人在叫她。安娜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梦依然继续。

      安娜、小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不同音节组合排列,这些词说的都是她。几乎所有人都叫她殿下,直呼安娜的是双亲、哥哥米迦尔和叔叔;服侍她的女官们偶尔会叫她小公主;嫂嫂从前叫她公主殿下,仿佛这样就能区别对待她和自己的丈夫。可除了这些熟悉的称谓,还有人这么呼唤她:

      --陛下。

      会这么呼唤她的人是谁呢?

      世上有许多许多的安娜、有不止一位公主殿下,被称为陛下的却只有一个。其他能担得起这个称谓的人都死了。父亲和哥哥都死了。

      她顿时觉得这个词可怕极了。

      可还是有人在这么呼唤她。

      安娜闭上眼睛,立刻意识到自己本就闭着眼睛。她想醒来,却被困在这可怖的梦里。呼唤不止的声音们试图缠住她、阻止她离开这个梦境。安娜飞奔起来,越跑越快,身后的呼唤声先是变得轻微,最后一个个地消失不见。

      可安娜根本收不住步子。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体变得轻若无物,而且每前进一步,她就又将身体中的什么遗落在了后头。带她逃离的那股力量拒绝停下,只是推着她不断前进、不断丢弃。

      安娜哀求过,不自觉呼唤父亲和兄长,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能无比明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与感官正一起变得稀薄。

      再这样下去,她会消失,她不要这样!

      恐惧侵袭而来,安娜在这一瞬忘记了这是个梦。黑暗从四面八方裹挟过来,只是顷刻的事,她连为什么害怕都忘了,只是不断地哭泣。

      模模糊糊地,突然又有人唤:

      “陛下?”

      无人应答。

      亚德里安立在门外,倾听片刻,毫不犹豫,推开舱门。

      他怔住了。

      安娜在睡梦中蜷成一团,几不可闻地啜泣着。

      也只有这时,巴希尔二世的独女才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兴许因为她正值生长期,又或许磨难令人憔悴,安娜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巴也尖得可怜。她的头发又长又卷,蓬蓬的一大团铺开衬得脸更小,而一缕缕被眼泪濡湿的乱发黏在她的颊侧,瞧着就不怎么舒坦。可即便哭泣着,安娜也没有显得软弱。

      她比哥哥米迦尔更像父亲。

      这是亚德里安在那座破败的神殿里,对这位落难公主的第一印象。现在想来,这论断一半出自安娜那无所畏惧的神情,另一半则要归功于她英气的眉毛。如果没有这两笔硬朗的线条点缀,她与性情温和却也因此无能的米迦尔几乎是双生子。

      纵然与兄长性情迥异,安娜也是个会在梦里哭泣的孩子。

      亚德里安默不作声地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一名水手手脚并用地从甲板上下来:“大人,开始准备靠岸了。”

      “好,”亚德里安顿了顿,忽然吩咐,“把那边的水壶拿给我。”

      楼梯下的角落里有只丢弃的陶壶。

      水手诧异道:“您要喝水?那可是空的,不知道扔在那多久了,可脏了。”

      “我知道那是空的。”

      水手无奈,上身跨过扶手栏杆弹出去,手伸了老长将陶壶捞了过来:“给您。”

      亚德里安接过,转头就松手将陶壶砸了。这一砸动静不小,引得甲板上又探出两三个人头确认状况。

      “这……”水手咋舌。

      “收拾一下。”亚德里安不多解释,再次叩响舱房们,“陛下?”

      这一次,房门后传来动静声。过了片刻,安娜清清嗓子:“进来吧,我醒了。”

      大神官第二次推门而入。

      安娜坐在床沿,除了眼周微微泛红,已经毫无异状。

      “刚才有人摔碎了东西,吵醒您了?”亚德里安从容解释,“您醒了也好,快靠岸了。”

      安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入主题:“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了么?”

      “首先,我带您入城,有许多人想见您。当然,我会派人与艾琳谈判,尽可能和平解决争端。”

      安娜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却没追问,只一扁嘴。

      亚德里安语气轻描淡写:“如果您有什么不满,可以尽情提出来。”

      闻言,安娜不自禁缩起肩膀,但大神官话锋一转:“如您所见,您的头还好好地在您的肩膀上,对我您毋须如此戒备。”

      安娜噎了片刻,才确信大神官又在一本正经地调侃她。

      不等她作答,亚德里安已转开话题:“从港外眺望迦克墩的景色很美,您想上甲板看看吗?”

      安娜久闻迦克墩盛名,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曾经的私人教师来自迦克墩,自然不会对家乡吝惜溢美之词:

      “内外海之间,能与艾斯纳媲美的只有迦克墩。”

      据安娜的老师所说,这座城市被誉为帝国心脏的最后一道门户,是由东部前往艾斯纳的必经之地。它盘踞于海岸高崖之上,又有河流蜿蜒其侧,易守难攻,至今只被攻破过一次。迦克墩更是神殿第三次教廷会议举办之处,因此城中尖塔穹顶耸立,其壮美可与艾斯纳一争高下。

      但这些他人授予的知识终究只是知识。

      安娜登上甲板的那一刻,深刻感受到言语的苍白。

      高崖之上的城池如传闻中一般壮丽,数不胜数的尖塔与穹顶也确然堪比森林,迦克墩给人的震撼却不在于其本身的雄奇;只因瞬间将人吸进去的,是横亘在城前的宽广水面和城市天际线上无垠的天空。

      落日烧红了海面,也熏热了低伏的丛云,浓郁的红与橙纠缠着向蓝与紫的夜臣服,天空热情的外壳剥落了,一分分地还海面本来的颜色。而在瞬息万变的日暮光影中,石崖与堡垒的阴影是波面唯一的黑。艾奥海湾的水十分清澈,倒影分毫毕现,水中便多了一座同样伟岸的迦克墩。

      船舷割开五光十色的波涛,绕开幽暗的影子堡垒,向灯火渐明的港口徐徐前行。

      直到港中轻轻摇摆的船桅变得清晰,安娜才轻轻舒了口气。刚才的景致美得虚幻,摄人心魄之余,回味之时竟令她心悸。她抬头去看亚德里安,大神官将目光从最后的霞光上挪开,与她对视:“您运气很好。这样的景色并非天天都有。”

      他稍作停顿,看向已在视野中舒展轮廓的城市。大神官的视线飞快地顺着港口两侧的城墙扫了一周,那熟稔的姿态像在确认自己的所有物安然无恙。

      船只进港的号角悠悠鸣响,亚德里安罕见地放松了一些。他向安娜露出微笑:“陛下,欢迎来到迦克墩。”

      安娜知道,这是主人对客人的问候。

      --迦克墩是大神官的主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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