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焦山老君

1、约会

　　俞航喜欢星期六，这意味着他有一整天属于自己的放松的时间。他不必像工作日那般，时刻关注着上司的神色，可还是会被莫名其妙地痛骂一通。俞航为成为上司的情绪垃圾桶而郁闷不已，可他向来脾气懦，又是他们组学历最低、工作能力最差的。郁闷狠了，俞航有时也会自嘲地开解自己，这也属于竞争力的一种吧，上次公司来了一个实习生，主管火力还没开呢，她就哭了，这星期就没有出现过。

　　星期六意味着明天是星期天，还有一个可以自己安排的日子。但是这个星期六除外。
　　俞航从没有这么爱岗敬业过。以前的每个星期五下午，俞航就会隔五分钟看一眼藏在袖子里的电子表，连观察上司脸色都顾不上了，格子间里也弥漫着一股浮动的气氛，所有人都在等着下班铃声。但是此刻，俞航却希望时间慢些，再慢些。
　　他磨磨蹭蹭地做完了手上的活，再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最后在保洁阿姨的拖把驱赶下，不得不拎着包，走出了办公楼。俞航望着厚厚的云层，风吹过刮起了他的头发，他也知道磨蹭并不能延缓明天的到来，可是忙碌可以让他短暂地忘记焦虑。

　　事情的起因是他的姑母，一个热心的老妇人，在星期三中午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爽朗而大声：“悠悠你认识的吧，你们小时候还见过面呐。她最近在杭城找了一份工作，说是和你一个城区。你们周六的时候见上一面，多照顾照顾她，互相联系联系。小姑娘可水灵了，她妈妈不放心她一个人。”
　　俞航小时候和姑母在一起生活过几年，即使如今二十六了，他依旧对他的姑母有一种孺慕之心。所以他记下了这个姑娘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今天晚上，他将给这个姑娘去一通电话，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俞航租的房间是一个套间中朝东的书房，不过十来平米，进门就能看见窗外的居民楼。天色已经黑了，外面的路灯光照亮了俞航的面孔，他靠坐在飘窗上，开始琢磨要在电话里和姑娘说些什么。

　　俞航已经二十六了，他还没有谈过恋爱。青春期的时候，他发育得比同学们都慢，个子总也长不高，身子也很瘦弱。姑母很担心地给他寄了盖中盖和二十一金维他，但是这类保健品并没有让他茁壮起来。因此他错过了花季中最美的少年恋情。
　　到了大学，俞航的个子才抽条起来，夜里常常被膝盖骨痛醒。饶是这样，俞航也才长到175公分，再也蹦不高了。因为个子长高了，俞航看上去更加地弱不禁风，他努力地练习长跑，还选修了一个学期的网球，以求胳膊上长点肌肉。
　　俞航的努力不是没有成效，首先他晒黑了，其次他认识了几个也经常跑步的同学，他们甚至还邀请他一同去健身房跳健美操，最后他身上终于覆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虽然离健美还有些距离，但是好歹不再瘦弱了。
　　他终于有了勇气去向姑娘们求爱，他在跑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麦色的有着阳光笑容的女孩，每次笑起来都能让他的心跳快上好几拍。网上说女孩子们都喜欢浪漫，但是这种浪漫是微妙的，暧昧的。并把宿舍楼下摆蜡烛送花束的行为视为经典的反面告白案例，俞航一时犯了难。
　　尽管俞航和女孩子们相处的经验非常稀少，他依旧本能地直觉到，如果按照网上说的，送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女孩子口红或者包是很不妥当的。不得已，他向自己的表妹季瑶求助。
　　“女孩子有时并不在意礼物的贵重与否，而是心意！你可以亲手做一个手钏，既美观又贴身，她可以时刻地感受到你的真心。”
　　表妹的经验是对的，但是错误的是俞航没有事先打听这个女孩子是否单身。俞航再不愿回忆起那天的尴尬，他初恋的心意还没有发酵就已然被掐死在了摇篮里，那串红豆手钏也被他扔进了塑料笔盒里。

　　腹内传来一阵饥饿感，俞航才意识到天已经黑透了。他必须要在女孩子入睡前打完这个电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悠悠，你好，我是俞航。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我们见个面吧。环城西路有一家鲁菜馆，做得非常地道。我能请你吃个饭么？”
　　俞航看着这行字，有点像是和客户邀约的口吻，只得又改了。
　　“悠悠，来杭城还习惯吗？季瑶让我一定要请你吃个饭。请你务必赏脸，以后在杭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俞航一阵肉麻，他不是自来熟的性格，而且他也根本没有罩着别人的能力。
　　俞航只在小时候去姑妈家的时候见过几次这个名叫悠悠的女孩。扎着羊角辫，眼睛圆溜溜的，来找季瑶玩。俞航几次想搭话，她眨着那双好看的眼睛，跑走了。思忖再三，俞航觉得，还是直接点吧，否则就算到第二天，他也想不出来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响声，俞航手心滑出了汗，几乎有些握不住了，那头才接通。
　　“喂。”这是一个很清朗的女孩子的声音。
　　“嗯。”俞航稍稍清了下嗓子道，“我是俞航，姑妈给过我你的电话号码。”
　　“哦，是你啊。”女孩说道。
　　“你明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吃个饭。”俞航想了很多，最后只蹦出来这句。
　　“明天下午吧，四点半到六点半我能空出来。”
　　“你住在哪里？我定个离你那里近一点儿的餐厅。”俞航擦了擦手心，他其实并不真的想知道女孩住哪里。
　　“就柏木场那边吧，有一家外婆家，去那儿吧。”女孩的声音带着点心不在焉，俞航觉得她似乎很想快点挂断电话。
　　“嗯，那明天见。”
　　“再见。”

　　挂断电话后，俞航终于开始解决自己的晚饭了。他打开热水壶的塞，探了探温度，拆开一包方便面，把面饼放在碗里，倒上不太热的水，随后拿本书盖上。水温不够，但是俞航懒得重新烧了，他翻了翻抽屉，找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拆开包装袋，等了大约七分钟后，把泡面水倒在垃圾袋里，随后加入调料包。五分钟后俞航吃完了他的晚饭。再过了五分钟，俞航收拾好了碗筷。
　　明天又要花上一笔额外的钱，俞航算了算，这个月自己需要买十五包方便面，多了十包，俞航有些想叹气。

　　星期六是个阴雨天，马路上湿漉漉的，俞航不太喜欢雨天出行。他更喜欢一个人坐在飘窗上，打游戏或者看动漫，都要舒服得多。但是姑妈教过他，男孩子可以穷，但是一定要有精气神。那是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区别出与众不同的最主要的东西。
　　俞航不得不拾掇起自己来，他没有多少青春的时光了，再拖下去，找到好姑娘的概率越来越低。这个季悠悠，不知道小时候圆溜溜的眼睛，长大后是否还在。
　　俞航看着镜中的自己，拿出刮眉刀修了修长乱的眉毛，剪去长出来的鼻毛，又拿出剃须刀，刮干净嘴唇四周的胡子，然后抹了点须后水。
　　临走前，俞航想了想，从盒子里翻出买洗面奶套装送的试用装香水，在衣领和腋下撒了一点，不算好闻的味道，但是只有一点，不凑近点儿闻不出来。
　　三点十五分，休闲衬衫，牛仔裤，黑色运动鞋，俞航穿戴整齐，扯下手腕上的电子表，出发了。

　　俞航没有去想季悠悠，只是有些茫然。他没有做好两个人一生的准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好肩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可是留给他的时间那么的少。他开始胆怯了。
　　俞航的上司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有一次公司聚会，不知道提到了什么，他的上司开始传授他让孩子乖乖练上几个小时琴的窍门。俞航漫不经心地夹着菜，耳朵却竖了起来。钢琴、提琴、扬琴，俞航只小时候在舅公家见过古琴，很想摸摸看，但是舅公宝贝得很，于是拿了碗盛了水，让小俞航敲着玩，被舅婆发现后好一顿责骂。舅公去世好多年了，俞航想起那古琴，如今不知在谁的手上。
　　俞航若是有了孩子，他是没钱给孩子学琴的，但是世间美好的东西很多，孩子若是想学些什么别的，不太贵的话，也是可以的吧。

　　四点钟的外婆家，人不太多，侍应生们在忙着拖地，整理碗碟。过了一会儿，渐渐地有了客人，俞航给季悠悠发了短信，那边说马上就到。
　　昏黄的灯光下，俞航盯着菜单，准确地说是菜单后面的价格。他不知道季悠悠口味如何，但是两个人多少也要点四五个菜，他得挑几个菜少价格不贵荤素皆宜的备选来。

　　四点四十五分，餐厅里已经很热闹了，季悠悠才急忙地走了进来。红色的上衣，黑色的短裙，凌乱的发丝还带着点湿润。和小时候相比，季悠悠变化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俞航站起来招了招手，她于是朝他走去。
　　季悠悠一点点走近了，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像是涂上了一层浓重的油彩，又亮又媚，俞航险些看呆了。他连忙收起心神，把菜单放到她面前。
　　“我不吃肉，剩下的你看着点吧。”说这季悠悠随意地用铅笔在菜单后面打上勾。
　　俞航想起先前的备选菜时，脸上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打了一耳光，他从没有这么自惭形秽过，一时间胡乱勾了几个，交给侍应生。

　　“你在杭城，适应得还习惯吗？”俞航没话找话。
　　“嗯，还行，之前就做惯了的东西，也没什么新意。”季悠悠的眼睛深处像是闪着光，俞航忍不住追随着。
　　“杭城这个城市很美，机会也很多，网上排名靠前的宜居城市。”俞航说。
　　季悠悠挑了挑好看的眉尖，“宜居与否是针对资产一族的，对打工族来说，再美，我们也只是过客。”
　　“悠悠，你是不是家里正在逼婚？”俞航问。
　　季悠悠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结婚，哼，所有人都在逼着我结婚。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你们都只想让我生孩子养孩子。”
　　俞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身为男性，身上仿佛带着原罪。他只得安慰道：“人生路还长着，很多事情不用急着完成，可以慢慢做。至于生养孩子，实在是需要耗费太多，年纪大了未必有那个精力。”
　　季悠悠嘲讽地看了俞航一眼，却没有反驳。但这一眼就表示，她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俞航有些脸红，现在的社会生存成本太高，单凭男人很难养活一家子人，女人需要工作，那孩子呢？而且从孩子的发展角度来说，仅有“养活”是远远不够的，无论是现在的俞航还是季悠悠，他们都没有养孩子的能力。
　　那么就只能依靠父母了，可季悠悠有弟弟，俞航……他只认姑母。
　　两个人沉默地相对着，这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却好像认识了好多年。
　　“其实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季悠悠道。
　　“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俞航问。
　　“我以为你这样的男生，从小成绩优异，重点大学毕业，在大城市打拼多年，身上会带着一股很讨厌的优越感。在众人的夸赞中，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这穷山恶水的刁民。”季悠悠带着一股夸张的口吻说道。
　　俞航笑了起来，“其实我真的不是穷山恶水的刁民，我以为你知道的，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季悠悠也笑了，“你真幽默。话说，你真打算在杭城生根吗？”
　　“我心安处就是家。我漂泊惯了，以前是在学校，现在只是换了个更大却也更自在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杭城，也许会在别的地方。”对着季悠悠，俞航难得吐露了真心话。
　　“你们家里，是怎么看待我的？”俞航突然问道。
　　“如果你愿意回去，而且能出得起他们心目中的礼金数，也就还行吧。你们家，嗯，就是你爸爸……哎，你是你，你爸爸是你爸爸，我们都知道的。”季悠悠说。
　　“也就是说，我如果想要娶你，是很难的吧？”
　　季悠悠把脸转向窗外，“也并不难，只要我愿意，”她把脸转回来，盯着俞航的眼睛，“他们强迫不了我的。”
　　“我如果想要把你带走呢？在世间流浪？你愿不愿意？”俞航的脸上带着一丝蛊惑。
　　“你的浪漫已经过时了，如果你这是在追求女孩子的话，简直逊毙了。”季悠悠说话毫不留情。
　　“我的浪漫你不要，那这颗心呢？你该清楚，老古董的感情可是很有价值的。”俞航说。
　　“你不要为难我，或者直白一点，再有价值的古董，也得是有愿意收藏它的人买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我更喜欢时尚与新颖。”季悠悠说。

　　这时侍应生端着他们点的菜过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话。俞航也猛得清醒过来，从季悠悠说“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开始，就好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般，变得不像他了。
　　他刚才真的动了娶季悠悠的心思，真的是太奇怪了，季悠悠是妖女吗？
　　他抬头看了季悠悠一眼，她正在夹土豆。
　　“土豆真的是神奇的蔬菜，蒸煮油炸煎炒，无数种做法，可不管怎么做都好吃。”
　　“还有番茄，不论是点缀，煮汤还是榨汁，美味无比，永远的最爱。”
　　俞航倒是没有这种感慨，不过他认同季悠悠的话，于是点了点头。
　　吃完后，两个人告别，季悠悠说：“其实时尚永远离不开复古。祝你好运，早日娶上心爱的姑娘。”
　　“谢谢。”俞航道。

　　回去之后，俞航给姑母回了一个电话，“姑妈，我见过悠悠了，请她吃了晚饭。”
　　“是吗？”那头依旧爽利的大嗓门，“我觉得悠悠那孩子不错，就是太漂亮了些，心气也高。她如果没看上你，你也别生气，那孩子追求者多着呢。”
　　“嗯。”俞航应道，“我知道了，谢谢姑妈。”
　　“哎，你这孩子，跟姑妈说什么谢呢。你自己在外面要多注意着点，该吃吃该用用，不够了跟姑妈说啊。”
　　“我知道了姑妈，我这边下地铁了，先不说了。”
　　“啊，好啊，我挂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响声，俞航只觉得疲惫得无以复加。

　　多赚钱，才有女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