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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白衣男子用剑挖坑。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把剑,三指来宽,黑色菱纹,散发着凛冽的寒气。我唏嘘一声,觉得或许用其他工具会更好更利索,更是可惜了那把剑的用途。
      毕竟那是一把鬼魅不敢近身的稀世之剑。
      鬼魂书生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轻轻摇头对我说,“他用此剑,别有意义。”
      “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问他。
      “不太清楚。但我感觉得到。”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不是此剑主人,却又被锁在剑中,也许他是…就是……杀你的凶手啊。”
      书生闻言,半透明的脸庞上化出一个微笑,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那又如何。”
      “你难道不觉得恨,或者愤怒?”我歪头考虑着他该有的想法。
      师父总说我俗心过重。比起我来,他倒更像个无喜无怒的修行之人。
      “自从进了这个幻境,我只感觉得到爱。惜朝爱他,他,也很爱惜朝。”
      “爱?”我轻轻一颤。人世间的情情爱爱离我早已远了。但男子之间……也可以有爱?
      “那你呢?”你不就是惜朝么?
      “我?”鬼魂轻笑了一下。
      他一抚胸口的青衣,那软薄的料子忽然透明了起来。我看到了他胸骨之下的心脏,暗红色的,没有跳动的韵律。
      “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爱意。”
      心,已无法再动了。
      他遥遥望着那两个正在挖坑的人,其实我们离他们很近,但是还有什么比生与死的距离更遥远。

      佛说色身无常,空遗皮囊,刹那便朽坏。
      那色身所载之情呢?
      那些上界里人人避之不及,据说可以穿越生死宿命的爱情,据说可以成为修行者无法逃脱的冤孽浩劫的爱情,为什么他竟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地说,死了就没了?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我说不上来。刚想再问些什么,四周景物猝然开始扭曲。我知道与剑有关的回忆又换入了新的一段,于是不再多言。

      周围恢复清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居然都与之前相同。
      那个青衫书生还是静雅地坐在湖边,天上还是一抹弦月,药香清苦地浮合于空气间,连同混着的淡淡血腥味都一样。
      “不一样了。”鬼魂站在我身边,环顾着四周。
      他一指湖边树木,树下已经有了枯黄的落叶,尚正随着梭梭来去的秋风,无声地打着转。
      原来已过了些时日。
      我不用看,知道此刻院子里又死了人。
      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白衣男子回来时,又是怎样悲恸的神情,而后惜朝是如何云淡风轻地抖抖衣角尘灰,说,不是我。
      果然他发现那具尸体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欲癫狂——“他是高风亮仅余的义子啊!!”
      我不知道高风亮是谁。
      鬼魂在我身边,嘴角挑起轻讽的弧度。
      而我料错的是,这一次惜朝什么也没有说。他紧闭双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白衣男子,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直到白衣男子疯了一般冲过来抱住他为止。
      我尴尬地转过身去,因为白衣男子在吻惜朝。很深很深的吻。
      我微讶地发现,心底那些久埋的少女羞涩还是给挑了起来,在这之前,我甚至已经忘掉了自己的性别。
      鬼魂拍拍我的肩,我只好回转身。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而鬼魂脸上,毫无表情。

      这个深长的吻结束后,白衣男子捧着惜朝的脸。我忽然觉得我可以溺进他那双真挚清亮的眸子里去。
      暗笑自己的想法。
      大概是人世间的感情,太美了。

      白衣男子的嗓音很温柔,在秋风里低转轻吁,他说,“不是你。”
      这究竟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自顾自的回答?
      惜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偏头,朝那双温暖的大手里蹭了蹭脸颊。
      他们又用那把剑开始挖坑。
      新坟旁边,又添新坟。

      鬼魂忽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苍白半透明的。他是不是也想忆起那双手上暖暖的温度?

      四周的景致再度扭曲了起来,幻境已变,但又未变。
      仍是小院前的湖水,仍是书生孤单独坐的背影。
      湖水上已结了一层清冰,入冬了。
      幻境中重复着我都不想再看的情节,这次死的是一个拿长枪的汉子,发型怪异,还扎着小辫儿。
      白衣男子哭喊着“老八”。
      这一次他没有理惜朝,亲手埋了老八后就进了楼。他的脚步颠倒,带着痛不欲生的悲怆。
      惜朝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走进了那座小楼隔壁的房间。
      他走路的时候左腿有一点微微的颤抖,天气很是湿冷,我想他一定受过伤,左腿遇不得风寒。
      而今夜,大概不会有白衣男子体温的慰藉,和那双大手在左腿穴道上轻柔按压的舒适了。
      他坐在隔壁的青竹床上,用棉絮把身体裹紧,但没有躺下去,只是靠在那方墙壁上。
      我和鬼魂看得到,隔壁的白衣男子也未曾入眠,他们背靠的地方,正是一墙之隔。
      你在这头,我在那头。
      惜朝以耳伏壁,屏息,去聆听隔着石头泥灰的微弱心声。
      他说,“戚少商。”声音清冷。
      他说,“大当家的。”清冷中,混入了一些些柔情。
      他说,“少商……”
      清冷不再,低缓轻柔得犹如呢喃。
      我忽然觉得很痛,心里像勒了一根弦。
      我想冲进去质问墙后那个男子,你一定听得到,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放任那双素洁,孤寂的手按在冷彻心骨的墙上?
      为什么要惩罚他。

      夜太凉了。
      夜里甚至下起了小雪。药炉没有人打理,药熬干了,炉火也尽了。
      那个叫少商的男子一夜未眠,长剑横置在膝头,流转着凛冽的寒光。他一字一顿,沉切地念,
      逆,水,寒。
      原来那把剑,叫做逆水寒。
      他忽然又颤抖起来,捂住了眼,喃喃地喊“老八,老八”。我看到清澈的液体从他紧捂的掌缘流出来,顺着腕际蜿蜒。
      他还喊了很多人的名字,什么卷哥,红袍之类的,我也记不清了。

      幻境又变。
      冬已末去,然我还是觉得冷,冷从心底来。
      又有人死了,这一次还是个拿长枪的,但容貌比上一个好看很多,他穿着白绒领的袍子,玉一般俊逸的容颜。
      每次死人之后,白衣男子就会日夜不离地守着惜朝身边一段时间,但人总要买粮食,总要有事离开,一次离开又是一场祸端。
      到底是谁在杀人,我们看不到,因为那些事情与逆水寒没有直接关联。
      这一次死的人叫小妖,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问鬼魂,“你说那个叫少商的,还会信他多久?”
      鬼魂却问我,“你猜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我忽然觉得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记忆了,在看着白衣男子发疯拿着逆水寒乱劈乱砍时。鬼魂唇角的笑跟冬日的天光一样冷。烟霏霏,雪霏霏,雪向青竹枝上堆。
      春从何处回?
      怎能回?

      白衣男子发疯的时候,惜朝突然冲过去,他的武功不够无法压制对方,被逆水寒伤了一道口子。
      他终于醒悟过来,抱住惜朝焦急地给他治手臂上的伤。
      惜朝却按住了他的手。
      那双曾经暖暖地捧着他脸颊的手。
      他说,“戚少商,是我杀了他们。”
      “不是你。”戚少商眼神散乱,恐惧地摇着头,“告诉我不是你!”
      “是我!”他笑得很狰狞,很疯狂,“我告诉你我一直恨他们,恨他们让你一直都不死,他们都挡着我的路,伯牙有意,奈何天不容子期!”
      他站起身来,血把青衫染成绛紫色,“纵是知音,亦不得挡我青云路!”
      我怔怔地看着惜朝扭曲的面孔,又看看鬼魂波澜不惊的表情。
      鬼魂啊,你不是说,你在幻境里只感觉得到爱么?
      那这种感情又是什么?
      难道这,不,是,恨!?
      “原来只是一个信任与背叛的故事……”我凉薄一笑。

      惜朝还在说,很得意地说,说他是如何一批批地引这些人来此,用毒迷晕,用剑杀人,戚少商坐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他还继续说,说这样还不够,下一个他要引来的就是息红泪,你的老情人息红泪!
      戚少商终于动剑了。
      他的剑那么快,快到我只看到一道白光没入了惜朝的胸口。
      这也是我早知道的结局。
      惜朝缓缓地倒下去,眉目间的戾气消散无踪。一瞬间他又仿佛回到了我们初见他的样子,静坐湖岸,用柔软的指尖撩动涟漪,看着戚少商,笑得很温柔。

      鬼魂忽然说,“不是我。”
      仍旧是清冽的声音,就像第一次进入幻境般,惜朝抖抖衣袍说,大当家的,不是我。
      但是鬼魂的声音,戚少商听不到。
      纵使听到了,也只是扭转不了的宿命。

      惜朝死前,抚摸着他长着青色胡茬的下颚,喃喃说,“宁憾莫悔,宁憾,莫悔……”
      我心里充溢着莫名的压抑,压抑到不想看到后续的一切了,压抑到我觉得后来跳出来,洋洋得意地解说这一切的男人简直是个小丑。
      惜朝根本就没想过他曾经杀害的那些人有着怎样的背景,会牵扯到哪些厉害人物,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命运。
      当有一个复仇者的功夫比他和戚少商要高出太多的时候,就会不屑用杀人这样简单的方式来复仇。
      他会选择杀心。
      让你最爱的人亲手扼死一颗心。
      然而那个人却没想到,惜朝会承认这一切,提前把他的游戏结束掉。
      我想起鬼魂问我,你猜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没有下一个了——惜朝用自己替掉了。

      小丑洋洋得意地离开,戚少商甚至动也没动过。他就这么抱着惜朝一点一点冰冷的身体,跟我在上界听说的所有悲剧爱情故事一样。
      突然他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那么像个孩子。
      “惜朝,你不是说过,世上有座鬼城酆都,所有的鬼魂都会飘向那里……我要带你去酆都,我要把你的魂魄找回来,我要把你的魂魄找回来……”
      他不断重复,呵呵地笑着。
      我看像鬼魂,他的脸色居然更惨白更透明了,像是要彻底化去,化成一缕青烟魂飞魄散,我吓了一跳,刚准备作法为他守护魂魄,幻境忽然大变——

      戚少商居然真的找到了酆都。
      毕竟这座城半身在阳世,鬼说纷纭,根本无活人敢靠近,它只是一座满地残垣断壁,长满荒草的废城,刻着“酆都”二字的石碑都快风化崩裂了。
      然而他抱着惜朝踏入酆都时,已是亥时三刻了。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照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抹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辉。而霞光隐没时,鬼城才真正现出它的真面目。路边粉淡的梅花儿忽然像滴了血一般艳丽妖冶,废城断壁忽然变成金瓦高楼,一切都活灵活现起来。
      而那个疯子什么也不管不顾,只是抱着惜朝,沿着那条正中大道朝前走。无数的鬼魅在他不远处飘来荡去,觊觎着鲜活的血肉。
      鬼魂和我都看到了道路尽头的那棵夹竹桃树。
      它是没有生气的。
      因为树下没有尸身。
      鬼魂忽然抖了一下,他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我从没见过那张淡雅的脸上出现这样惊恐的神情,他朝我喊,“带我离开幻境!”
      我懵懂地点着头,四周微变,我们还是站在鬼城的树下,那把剑斜斜插着,夹竹桃花乱红一地。

      鬼魂,不,应该叫惜朝,惜朝他用死力拔着逆水寒,我知道他是拔不出来的,于是助了他一把。
      他用逆水寒开始挖那棵桃树。
      一点点地挖,直到湿腐的泥土中现出青袍一角。我忽然想起了惜朝给我看他的心时,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不对——色身无常,刹那便朽坏。
      他现出的是真身,可他的心,为何不朽!?
      那泥土中的青袍,为何不朽!?

      我跟惜朝一起用力刨土,我连我的法术都想不起,用手掌一点点地挖,直到我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笨!
      止住了惜朝,捏了个法诀,泥土一层层翻了起来——
      惜朝忽然跪了下去。
      他看到自己了,他的尸身就在那棵夹竹桃树下,完好无损。
      连表情都像是在死前的一刻,微微地笑着,说,少商,宁憾莫悔。
      一种白色的光晕围绕着他,同样围绕的还有一具骷髅。
      骷髅本应该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
      骷髅从脖颈到胸,腰椎,都被错综复杂的夹竹桃树根一层层死死缠住,几乎所有精气都被吸走,变成那一树粉红绝艳的花。
      白色的微弱的光晕,戚少商的最后一魄,却仍保住那个青衫男子不朽。

      我转头去看惜朝,发现他竟然流泪了。
      跟那个一墙之隔的白衣男子一样,用手捂住眼,剔透的液体从掌缘蜿蜒而下,濡湿青衫袖。
      他的身体急剧地变透明起来,我慌忙去制止,可已经止不住了。
      一阵强风从他身上涌出来,刮痛了我的眼睛,我惊呼一声,“惜朝!”

      风停的时候,他的魂魄已经散了。

      逆水寒,
      从剑身正中泛起一道道裂纹,
      蓦然,碎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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