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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除夕一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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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么?
雪卷裹着冬风,冷么?
京师这一场骤雪,如同深夜闯入豪门香闺中的浪子。来得突然,停得也快。
可是他来过之后,一切都已被他滋润,被他改变。
白雪映红烛,怡情院的花牌中少了第一块,欧阳情。
欧阳情在洗螺。平素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细细地洗。寒冬难寻的鲜肥东西,为了一道酥油泡螺,在这儿不分四季地养着。
能让京师名妓欧阳情如此费心的,天底下只有一个陆小凤而已。
不可否认,他是个很可爱、很令人很舒服的男人,在他面前,你永远感到自己是被捧在手心里,即使他呵斥你,责备你,也令你感觉到厚重的温暖关爱。
最重要的是,他让欧阳情觉得自己很干净。
陆小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解决大案并不用鲜血兵刃,但耗费的是精气神。在世态炎凉的缩影中走了一遭,谁都会觉得很累,很累。
他裹着一件厚绒袍,品着一杯加了少许清糖的玫瑰茶。欧阳情微微笑着走来,问道,“这茶如何?”
陆小凤又抿了一口,“喝惯了好酒,的确该换杯茶来享用享用。只是花蕾作茶,脂粉气实在重了些,你喝起来宜情宜性,却不适合我这样的大男人。”
她不动声色,又问,“那你觉得,我该用什么茶来招呼你?”
陆小凤仰起头,露出类似于神往的表情。“泰山青桐炒芽,冲泡之时,色由黑而绿,形由曲而伸,似起舞翩翩,是为泰山女儿茶。既不失妍丽,又不失淡雅。可惜唯有用清净甘冽的泰山泉水冲泡,才能充分体现出……”
他似乎突然恍悟到什么,说话声越来越小。
偷偷去瞥欧阳情的脸色,果然已苍白如纸。她绞着帕子,咬着嘴唇,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他轻咳一声,“对不起。”
陆小凤爱酒,虽然那碗碗大灌的姿态常被花满楼笑为“好酒饮驴用”,但世间之酒他如数家珍,见地独到。可他不是个爱茶的人。
若他能解析某种茶的妙处,如同曾经亲手炮制,那只有一种可能——有个极重要的人,曾经为他泡过这种茶。
陆小凤犯了个大错误。欧阳情是值得疼惜的女子,她日盼夜盼,终于在这薄幸的青楼中盼到了一个风雪夜归人。除夕之夜,心爱的人来寻她,这是何等幸福。
可他不该在绝顶聪慧的欧阳情面前想起他人。
她将残茶都倒了,摸出个青花瓷坛。坛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只像是无色无味的白水,可用新酒一勾兑,立刻香气盈室。
陆小凤双眼发亮,“女儿红随处可打,可这真正的女儿红,却是连见过的人都少。”他啜了一小口,然后长长回味,啧啧有声。欧阳情微笑着红了脸,像是被酒香熏的。
他畅快痛饮,她以箫助兴。箫是挂在墙上的玉箫,通体翠绿,红穗子上悬着一颗华丽的明珠。
实在是太好的酒,所以陆小凤很快醉了。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见美人坐在窗前,一曲完了正朝他轻轻地笑,娇痴不怕人猜。只是,那颗明珠恍得实在扎眼。
陆小凤有些踉跄地走过去,挽起穗子说,“箫即使用再名贵的玉雕成,也无损于高古之气。可配上珍珠,就换了味道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欧阳情的笑容僵了僵,再问,“那你觉得,什么材质才最得箫之本性?”
陆小凤摸摸两撇胡子,恍惚地笑道,“该是竹吧。也只有它的清高,才能与箫的宁静相得益彰。不求春暖一家桃李杏,但作岁寒三友松梅竹……”
欧阳情忽然推开了他。
“你走吧。”她抖得厉害。
陆小凤酒醒了几分,这才知道自己竟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他并不是个擅于词工的雅士,虽然平日里也有酸文假醋,可要他能吟出像模像样的句子来,也是不大可能的。
记忆里还是那个人,一寸寸抚摩着长箫,如此吟咏叹息。
陆小凤推开窗子,窗外正风雪交加。
“你保重。”他跳了出去。
酥油泡螺腌制好了。
欧阳情端到桌上,自己慢慢地,一颗颗地吃,眼泪接连砸下来。她还是很感激陆小凤的,没有人会在包下怡情院头牌之后,听到一声“你走吧”,就真的会走。
至少他一直给她尊严。
陆小凤裹紧绒袍走在路上,家家正欢庆新年。
去哪里好呢?
猴精不见人影,朱停在陪老板娘;万梅山庄虽有好酒,但西门吹雪天黑之后不见客的规矩,那是雷打不动的;百花楼长年不闭门户,可花满楼此刻一定已经回桃花堡与家人团圆共聚了……
陆小凤知道自己是在赌气。
赌气于厉南星对他的“不挽留,不重视”。他只是个俗人,俗人皆有虚荣心,所以他选择去找准备了酥油泡螺,时时等待着他的欧阳情。
可现在他已经赌不下去了。
身影腾空而起,朝东南方疾掠而去。
到泰安境内时,已是后半夜。
他现在觉得更累,心累,身也累。
徂徕山下的小村里,也只有一户人家仍然亮着灯。他在不远处就嗅到很浓郁的味道,花椒大料,狗肉火锅。狗肉滚三滚,神仙也要站不稳,更何况还有烈酒的香气。可陆小凤却停下脚步。
他听到仲燕燕娇憨的声音,已是大醉,嚷嚷着,“厉大哥,我们继续喝!……”
还有陌生男子打着醉嗝,沙哑着道,“小老虎…你的酒量,怎么这么好……”
又有女子低柔曼妙的声线,有些不清醒地说,“逐流,别喝了……”
好不热闹。
陆小凤竟然觉得很委屈,这种情绪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也许是南星从不愿与他的朋友接触,南星的朋友,他也自觉无法插足。陆小凤悄无声息地走近,呆呆坐在那扇门前。
雪已停,他的四条眉毛却结了霜,与屋中的酣热正成对比。
他眺望着东面的湖边,仿佛还有厉南星独坐垂钓的背影,与这一天一地的清景相融,难以言说的高远,寂寞。
陆小凤想着想着,就困了。
翌日近午,仲燕燕开门时,被这只几欲冻僵的流浪猫吓了一大跳。
厉南星脸色大变,摸上他额头,已经烧得厉害,慌忙拖进房里。
金逐流与史红英要回海岛去陪伴双亲,仲燕燕两夫妻更是识相告辞。南星将熄了的炉火生旺,煮姜汤,烧热水,又帮他搓揉手脚,这才缓和过来。
陆小凤朦胧中竟恶质地觉得开心,不禁笑容满面。
厉南星的手捂在他额上,有些气恼地说,“真会折腾自己。一会可只有姜汤苦药,没有暖酒了。”
他从热气腾腾的被子中伸出手,覆在南星的手背上,模糊地轻轻说,“心里暖着,有没有酒都好。”
昨夜众醉而独醒,今日众人皆醒我独醉。
陆小凤将他拉下来,想亲吻他,南星抵住他的唇:“风寒染给我,谁给你医病?”
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陆小凤,像小孩子一般撅起嘴来。
厉南星忽然松手,吻了下去。
陆小凤呢喃着,“不怕我把风寒传给你了?”
他面颊微红,“传给我,好得快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