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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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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熙三年初,柳宅重建,吏部侍郎柳长缨在府上大设筵席,宴请百官。
彼时大皇子以狂疾为名,幽居别苑,朝中上下尽人皆知;二皇子亭佑一时权威又振,又与吏部侍郎往来甚密,只要稍有眼色的人对当下的形势自然心知肚明,此番受了邀请,莫不欣然前来捧场。
天已昏黑,偌大的庭院里却是灯火明熠,觥筹交错之间,谈笑声不绝于耳。
柳长缨手执酒盏,往返穿梭于座次之间,不时与各位大臣把酒言欢,现场的气氛可谓是和乐融融,宾客尽欢……只除了一个人。
那人衣锦华丽,纤瘦的腰身上佩着贵重的翠玉,白瓷般秀致的面颊上神色紧绷,唇角不带半点笑意,只用一双乌沉沉的眼眸一瞬不转的盯着人群中的柳长缨。
有几个神经粗一点的,想要上前和他套近乎,却无一例外被他不悦的瞪了回去,以至于在他身边方圆一丈内都无人靠近,气氛诡异至极,柳长缨每每从他身侧经过,却都是视若无睹一般,要是不小心两人的视线相汇,柳长缨也只是礼节性的举盏笑笑,并没有近前攀谈的意思。
常非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附耳道:“殿下,姓柳的和这班家伙都是一路货色,仗着有二殿下做靠山,摆明了不把咱们当回事,不如早点回宫去,也好过在这里自讨没趣。”
这些都是常非的心里话,实实在在是为了自己的主子报不平——上次柳宅着了大火,要不是三殿下拼了命的救他,他柳长缨怎么可能活到今天?殿下可怜他无家可归,把他接回宫里暂住,对他可以说是礼遇万分,谁知道这个姓柳的,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一回到自己的宅邸,就公然投奔了二殿下,疏远了当初的救命恩人……这样的小人行径,真是枉费自己从前还对他崇敬不已。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亭桢的心情不好,又因为喝了酒,口气愈发的不耐了。
常非哪里敢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虽然心里不服,也只能识相的噤口不言。
亭桢眼也不抬,葱白的手指扶住高高的壶柄,旁若无人般自斟自酌。
就在这个时候,柳长缨却忽然走了过来。
“殿下恐怕是醉了,不如臣下派人送您回府罢。”柳长缨用的是敬辞,可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含着嘲讽一样,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柳大人喝了这么多都没醉,我又怎么敢醉。”
柳长缨印象中的亭桢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每每只要自己稍事挑拨,不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是指着自己骂“大胆柳长缨”,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亭桢的话变得越来越少,眼神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有时柳长缨说了什么刺耳的话,他非但不会着急,还能冷静的回应几句,思及此处,柳长缨不禁自心里涌起一股失落感,但是这种失落极浅极淡,就像是微风拂面一般,留不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既然柳大人来了,不妨喝杯酒再走。”
亭桢忽然将盛满酒液的杯子递了过来,柳长缨也只能抬手接过。
“柳大人,这杯酒是敬二哥的,你现在替他办事,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的。”亭桢说着,仰头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柳长缨默不作声,却也是痛快的把酒喝了。
亭桢又道:“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哥就算现在得势,我看也不一定可以长久。”
这番话若是叫别人听到了,一定会觉得他是在嫉妒,甚至还会在心里暗暗嘲笑他自不量力,可是柳长缨不是别人,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敌,因而面上只不动声色道:“殿下说得极是,虽然说天命难违,但是臣下相信人定胜天。”
亭桢先是一怔,倏然又笑了起来:“人定胜天?说得真好……这倒是给我了当头棒喝。”
惊讶之色自眸中一闪而过,柳长缨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心里在想什么,臣下知道,朝中的百官知道,就连皇上也知道……殿下若是个聪明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柳大人,你这是在警告我?”亭桢笑,“我不过是个挂了名的王爷、没有实权的皇子,你究竟在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
“柳大人,我不像你,心思千回百转,谁也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今晚你办了这场宴会,名义上为了庆祝宅邸建成,实质却是在为二哥拉拢人心……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么?”亭桢凑得近了,又在他耳畔低语道,“你这么聪明,也要费这么多的心思来周旋人事,我比你笨多了,怎么可能斗得过你们呢?”
柳长缨见惯了别人笑里藏刀,听惯了别人口蜜腹剑,也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些人;可是现在亭桢的话说得那么直白,一点也不委婉,倒是叫他一时怔住,竟没了言语。
“不过既然柳大人下了逐客令,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亭桢回头朝常非道,“我们走吧。”
常非眼巴巴的等着这句话,此时一脸喜色的跟在亭桢后头,经过柳长缨身边的时候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柳长缨回过神来,便上前拦在他们面前道:“殿下且慢。”
“怎么?还有什么事?”亭桢止了脚步,眼神沉静。
“夜深了,臣下派人送您回去。”柳长缨说着,就要吩咐侍从过来。
常非却粗声粗气道:“不用你假惺惺的,有我来护送殿下就足够了。”
亭桢微微一笑,轻声斥责道:“常非,这是柳大人的一番好意,怎么能不领情呢?”
柳长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静静的等着他说下文。
“不过要是柳大人执意要送,不如就好事做到底,亲自送一程吧?”
亭桢的眉眼虽然在笑,可是语调却带着淡淡的嘲讽。
柳长缨知道他是想为难自己,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路上空无一人,只从沿街的几户人家漏出一点灯火,柳长缨没有带随从,陪着亭桢和常非出了寓邸,慢慢的走着。
到了阴暗处,突然跳出了四、五个黑巾覆面的大汉,将三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常非立刻拔刀在手,把亭桢护在身后。
黑衣人不答话,只在常非身边绕圈而定,其中一个却打横里向亭桢直冲而来。
柳长缨与亭桢原是挨肩站定,此时微一侧身,便挡在了他身前。
那人的手刀被柳长缨握住一带,顿时踉跄着前俯。
“殿下!你先走!”常非断然大喝一声,提刀斜砍过去,与黑衣人纠缠作一团。
亭桢却站着不动,直到柳长缨拽住他的手,这才不情不愿的跟着他一路小跑。
黑衣人被常非牵制,并没有追上来,两人到了一条隐蔽的弄巷,柳长缨方才松开手去。
亭桢的面色因为刚刚的跑动而染上了红晕,望着柳长缨眸底晶亮。
柳长缨不甚自在的偏过头去:“此处不宜久留,还是赶快回宫去吧。”
亭桢却不走,故意道:“刚刚那些人是谁?该不会是二哥派来的人吧?”
“……不会的。”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柳长缨显然没有把握,眉头微微蹙起。
亭桢也不计较,道:“说的也是……这么明显的刺杀方法,想来二哥没有那么笨,况且我对他构不成威胁,那些人恐怕是一般的盗匪,不过有常非在,应该不足为惧。”
柳长缨听他说的合情在理,心里却愈发的疑惑起来,不待他细想,亭桢却忽然揪紧他的衣领,整个人都贴近前来,柳长缨不觉面色微变。
“刚刚为什么救我?”
“为人臣者,这只是分内之事。”柳长缨不动声色道。
“哦?”亭桢却恍然勾起唇角笑,“那我再问你……那次大宅失火,在落水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吻我?”
自那晚回宫以来,亭桢对此事只字未提,柳长缨以为他早已忘了,没想到此时却又忽然提起,一时间唯有哑然以对。
“你知道的,你的行为是以下犯上,要是我想治你的罪,你觉得你逃得了么?”
柳长缨却瞬间冷静下来,笑道:“殿下若要追究,臣下甘愿受罚。”
“我不罚你,我只要你说……为什么要那么做?”
“……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一时糊涂?”亭桢闻言,眸色顿时黯沉。
柳长缨却莞尔一笑,道:“怎么?殿下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亭桢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望着柳长缨道:“你答得很好……不过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实话的。”
柳长缨只是但笑不语。
亭桢又道:“这里离宫门不远,你不用送了,回去吧。”
柳长缨也不坚持,躬身施礼道:“殿下请。”
待亭桢走出了不远,柳长缨也回身朝反方向走了。
只是柳长缨不知道,亭桢后来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常非很快就追上了亭桢,困惑道:“殿下,真是奇怪……那些黑衣人先是与我纠缠不休,后来又突然间都撤走了,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亭桢听了,却笑出声来。
“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啊??”常非一头雾水的怔在那里。
“怎么,你连我宫里的侍卫也认不得了么?”
“什么?你说……刚刚……”
“你真笨。”亭桢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常非的脑袋,“果然事先不告诉你是对的。”
“殿下的意思是……那些人不是刺客,而是殿下故意安排的?”常非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亭桢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喃喃自语道:“他们都把我当孩子看,全都不理会我的感受,有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想,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哥对付不了柳长缨,不代表我也对付不了……总有一天,我要叫他对我俯首称臣的。”
常非听得似懂非懂,却是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
雍熙三年七月,陈王亭佑被封为开封尹兼侍中,成了准皇储;端拱元年,亭佑晋封许王,加中书令,受皇命娶隰州团练使李谦溥之女为妻,更加巩固其皇储地位。
时年,亭桢年满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