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印》离儿

5、身世之谜

　　这条街道本就热闹繁华，加之今天是温将军献俘的日子，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只为一睹“温家军”的雄风。
　　赵简的确同一个年轻后生走在人群里，那后生一身读书人打扮，月白色的襕衫，头戴方巾，五官精致，眉毛上挑有些英气，可仔细看去，耳垂上竟有耳环痕迹，分明是个女孩儿。
　　这是沈家的二小姐雨禾妹妹，本姓王，是沈庭和的养女，仅比赵简晚生一个月。赵简从前在沈家见过她两三次，印象寥寥：她仿佛从小就不是特别明艳照人，总喜欢独自待着，双目透彻且充满智慧，却总被她深深藏起，她的眉毛如男孩一样英气的上挑，声音也清脆干净，不像别家闺秀那样温柔细腻。
　　他们走进一条不太起眼的胡同里，胡同深处有个客少冷清的老茶馆，他们走进包厢，要上一壶茶，可以坐一整个下午。
　　王雨禾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制人偶，人偶只有手掌那么大，做工精致，手脚及头部都可以转动，穿着正红色满是樱花的衣衫，衣衫很干净，但浆洗的有些褪色，样子也很怪异，同中原服饰不同，赵简偷偷在书房翻看闲书时看过类似的描述。
　　“应当是日本的‘吴服’吧。”赵简语气平静道。
　　王雨禾却有些意外：“你知道日本服饰？”
　　“倭寇常年侵扰沿海，因好奇有所涉猎。”赵简晃晃手中的人偶问道：“妹妹约我到此，是为了讨论日本服饰？”
　　王雨禾摇头，切入正题：“赵哥哥，你的身世，京城有许多人知道，我的身世，知道的人却屈指可数。可你我之间的确有着相当大的关联，我今日来找你，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冒着极大的风险。”
　　赵简低头喝茶，他是个守礼节且不爱惹麻烦的人，譬如此时，他并没有兴趣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气氛中，畅谈彼此的身世。
　　只听王雨禾不急不缓的揭晓道：“我的祖父，是靖德年间最大的海商首领，人称伍锋船主，王显。”
　　赵简手中茶杯一晃，错愕的坐直了身子：“你……你是王显的孙女？”
　　王雨禾点点头道：“家祖被令尊诱杀时我尚且年幼，王家遭到抄家，家母将我扔进水榭后的湖水中，湖水冰冷刺骨，是老管家将我捞上了岸，拼尽全力护我离开杭州，一场大火将王家化为灰烬，全家只剩下我和怀里的这只木偶，几经辗转，我被送到家父的故友——也就是今日的养父家里。”
　　赵简惊讶中带着几分戒备和仇意，如果她所言属实：父亲诱杀王显，王显的义子又杀害了父亲，被软禁在杭州的王显家人亲眷被朝廷悉数斩杀，他的母亲悲伤之下自缢追随丈夫而去，他们应当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王雨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刀搁在桌上。
　　赵简不由得往后靠了靠。
　　王雨禾道：“我刚得知自己的身世时，曾一心想要杀你，养父见实在阻拦不住，只得将实情告知于我，令尊当年是抱着招安的目的登船，列出朝廷开海通商的诸多条件，劝我祖父归降的，并不是为了诱杀。”
　　赵简愣住了，父亲登船是为了招安，而非诱杀，那么父亲并不是有意抛下他们母子以身殉国，而是被人所害。
　　“浙直总督沈岳约家祖下船共商开海事宜，令尊则被留在船上为质，谁知朝廷并未同意开海，反将祖父冠以倭寇的罪名处死，祖父有一义子在船上，听闻此讯勃然大怒，便杀害了令尊。”王雨禾道。
　　“所以……”
　　“所以，”王雨禾十分笃定的下结论道，“你我的仇人应当是同一个人，是总督沈岳，还是杭州巡按周伯年，我不确定；他们是一心为公，还是别有居心，我也不确定。毕竟我祖父死后，倭寇彻底失去控制，原本可以迅速平定的倭乱又延续了四五年，这是极易预判的结果，身居高位的大人们不会看不到。”
　　赵简此时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神志也渐渐归位，他剖析道：“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文臣贪功、草菅人命；二是有意破坏招安，想阻拦朝廷开海。”
　　王雨禾十分高兴他是个聪明人，寥寥几语便能切中要害。
　　“当年与令尊一同登船的，还有林家的二叔，赵哥哥，你住在林家，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有事让沈时年传话给我。”
　　赵简点头应了，陷入沉思。
　　随意聊了不多的时候，二人便离开了茶馆。赵简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回家，便提出先送她到沈家所在井儿胡同口，再回春秋楼找先生。
　　王雨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了。
　　即便看热闹的人们散去，西长安街上仍是熙熙攘攘。
　　一小队士兵骑马穿街过巷，为首的却是个衣着五品常服的年轻武官，他仗着技艺精湛，催促胯下一匹黑马迅速在人群中穿行，那是一匹辽东骏马，矫健且灵活，很快将尾随的士兵甩出十几步远。
　　忽而，一个不及马腹高的孩子突然蹿向大街中央，摔倒在地。
　　马上的人眼疾手快的拉住缰绳，只见黑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整个马身依靠坚实的后腿挺立起来。可仅仅一息之间，黑马向前倾斜，眼看要踏在孩童的身上。
　　一道白影冲到路中央，抱着孩子就地一滚，狠狠撞向街道对面的摊铺上。
　　黑马前蹄落地，原地踏着步子，等待主人的命令，四周再次围起了百姓。
　　马上的武官也同样是惊魂未定，翻身下马。

　　挺身而出救下幼童的人正是王雨禾，当赵简回过神来，她已经撞在了街道对面的馄饨摊上，炉子上一口大锅滚着开水，打翻在她身边，可她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直到赵简向她奔来。
　　在围观百姓的鼓掌唏嘘声中，赵简从她手中接过哇哇大哭的孩子，蹲下身查看她的状况：“你怎么样？”
　　“没事。”王雨禾抖抖袍襟站起身，她并未受伤，只是衣衫沾满了泥水有些狼狈。孩子的母亲拨开人群扑过来，抖着手紧紧抱住孩子，口中不停的向他们道谢。
　　赵简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冲上去斥骂那个纵马伤人的军官。
　　“哥哥？”只听王雨禾惊讶且试探的叫道。
　　赵简回身刚要应声，才发觉她叫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年轻武官，赵简定睛一看，不是沈延年又是哪个。
　　“雨禾？！”沈延年也十分惊喜，拉着王雨禾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雨禾笑着摇头，反问他：“你不是随温将军进宫了吗？”
　　沈延年道：“护送大帅进宫后，我等要先行出城准备回营事宜。”
　　雨禾恍然大悟。
　　“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沈延年笑道。
　　“哥哥也是啊，险些认不出呢。”
　　兄妹寒暄了几句，雨禾这才对赵简道：“这是家兄沈延年。”
　　赵简冷声道：“久仰大名。”
　　雨禾有些尴尬，又向延年介绍了赵简，只说是国子监司业的高足。
　　沈延年朝他拱手施礼，只见他五官英挺，沉着冷静，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一条稚嫩鲜活的生命也不太要紧。
　　赵简更有些恼意，可碍于礼节，还是向他还了一礼。
　　沈延年有军务在身，不便与他们多说，照价赔偿了馄饨摊的损失，调转马头率队朝西直门方向去了。
　　“军中之人不善表达歉意。”王雨禾看着那对母子离去的背影，画蛇添足的为兄长开脱。
　　“有人想把温将军架到火上烤，若非那孩子被你救下，令兄的麻烦就大了。”赵简时常跟在先生、师祖身边出门或见客，对朝中局势知之甚详，文官集团忌惮温之行“当世狄青”般的功劳与威名，早已经磨刀霍霍了，他看似无意的一句感叹，让王雨禾也生起疑心来，她反复回忆刚刚发生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出那孩子是如何摔到大街上去的，难道仅仅是巧合？
　　赵简点到为止，话头一转：“没想到你……身手这么好。”
　　王雨禾笑了笑，突然神色一滞，慌忙摸向袖中，那精致的木雕人偶早已从关节处断成了三截。
　　赵简也不禁愣住，看看人偶再看看她，这是她的亲人留于世间的全部念想。
　　“哎，你……”赵简有些慌乱：“你别难过，我来想办法。”
　　王雨禾红着眼眶，强忍泪水。
　　赵简忙道：“我弟弟，善于钻研机巧之物，你把它给我，定能帮你修复如初。”
　　王雨禾看着他，将信将疑的交给了他。
　　赵简带着满腹心事回到春秋楼，回家路上先生对他说的话也没听进几句，可当他回过神时，又不敢再问一遍。
　　但他知道木偶对王雨禾的重要性，片刻不愿耽搁，傍晚就送到了林楠房里。
　　林楠呆呆看了片刻，一脸谄媚的笑问：“大哥，你该不会是……看了上谁家女子吧？”
　　“小孩子家，别胡说！”赵简嗔怪一句，解释道：“朋友相托，不好推辞罢了。”
　　林楠左看右看，一脸难色。
　　“怎么，很难修？”赵简有些紧张。
　　林楠摇头道：“若是个东瀛女人，爹爹未必会同意呀。”
　　赵简扬起了巴掌似在威胁。
　　林楠赶忙捂着脑袋笑道：“明天学堂放假，继北说要带我们去神机营玩，今日要将功课做完，明天回来就给大哥修好，保证修复如初！大哥放心了？”
　　这还差不多，赵简瞪他一眼，嘱咐道：“不要让先生知道。”
　　林楠拍着胸脯担保：“我办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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