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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独处医方确是方 ...

  •   事实确是如此,靳扬便是输在年轻还脸嫩,瞧着便不似个经验丰富的正经大夫。都说诸事信则灵,信后病好三分,否则巫术如何能得应验?按他所想,是药三分毒,比之满腹忧虑强灌个十副八副汤药下去,靳扬倒宁可他们得个信念。
      入手的皮肤深褐粗糙,干瘪得细树干般,细诊时尤需尽力忽视与生俱来的嗅觉与触觉。日月总经不住脉搏的一起一伏,靳扬觉出费眼时手里攥着的一叠药方厚度将自己怔了下,恍然四顾已是夜幕渐深,沈均觅尚半蹲着丝毫未察,邵平岸陪在边上挡风处闲闲听一地人交心。
      诊病诊到后头都麻木无感了,全凭习惯,他饿着肚子晃了晃脑袋正欲起身活动下手脚,眼前就被递了一叠方子和银票:“来,靳扬,走,去抓药。”
      直接抓药?不审方吗?靳扬接过手揉了揉腿,生怕沈均觅不知内情,压低声音小心提醒了句:“沈大夫,我还没出师。”他是仗着身旁有人才敢动手的,没到自己完全没谱的时候也不大喊人,俗称和病杠上了。刻下真要说错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头无人看着无端心里发虚。
      “出什么师?你不是七八年前早就坐诊了吗?”沈均觅犹疑又诧异,“怎么?你手生?”手生可还成?靳扬心头一跳,艰难摇头:他是不想要命了才敢手生。
      沈均觅想也觉得梁成济不至将应付不来的人单独放出来看病:“那不就成了,去抓药!”说着收了药瓶丝毫没往心上放,又与他感慨道,“要说柳平家传专治各种外伤的药真是……家学这种东西啊,我爹娘就是没给我留个什么,否则比开一百张方子、调什么膏药都管用。”
      靳扬也是诚心诚意这般想,只不敢表现在面上,一副安静如鸡、点头应是的乖觉后辈样。这药采买起来不易,有的是时辰要等,靳扬沿着九曲十八弯的路寻到医馆,抱着包垫肚子的吃食和踩着铁研船的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邵平岸怕他迷路寻不到地方也好心陪着,假装不是东家且作为散客门口一靠,间或插上几句话。由是靳扬才勉强晓得了些邵平岸的过去,这位南方生意人原本竟也是当地名医门下出来的,凭本事、凭关系也当可以留在那里最好的医馆,只因夫人是北方人士,娘家在那里,为了这个过去的,后来混不开也便换了个行当。
      “喏,靳大夫,你看看他们行色匆匆来来往往,都是为了去何处做什么?”邵平岸有意无意地逗他玩笑猜测、编个故事,再从衣着打扮、从举止步态、从随同之人一一点评给他纠正一通。这东西看着无聊、学了实用,往远了说,从医也当目光如炬;从近了说,琢磨出些习惯日常与人交往也好拿捏。总归为人处世都要学的,别人逼着你学会和自己学会都是一样的。邵平岸道:“以后多来这儿找我玩玩啊,教你些别的,书上不会写但很有趣的东西。”
      奈何此人正经不得多久,转眼又是拉伸筋骨说要顺个春日条达舒展之性。及至听闻同为“五行缺水”的缘分还抚掌大笑,调侃道:“那你不该叫靳扬,该叫靳汤啊!”
      靳扬被这句惊得险些平底摔倒,面上无可奈何偏又想起今日种种心下没底,摩挲着指节直往柜台搁着的处方上瞧。
      梁成济当初分分秒秒盯他时他怕出错,现今乍一放手他又怕出事。连靳扬自己都觉得自己难伺候,深恨过去一年怎么就没冒死把所有破烂错误都犯完,求个心安理得呢?
      但再一细想其实现状也不赖,无非是贪心不足蛇吞象。靳扬自忖一生真正所求不多,只需有个对他稍好些的人,如果能再好说话一些,他就会很高兴了。
      夜里归得都挺晚,大概是白日那人间疾苦的冲击太大,或是因着生出了一丝自己都觉不出的悲悯,又或是因着他都不知道为什么的缘故,几日下来靳扬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矫枉过正后根底虚浮在哪里。他对自己的忧虑总要远远高于对旁人生死存亡的忧虑,他太久没有独当一面、“自食其果”过了,他忘了替人看病到底是什么感觉。那种生而有之的恻隐之心、心怀生民的善良仿佛理所当然应当如此,却是自然的、不曾受伤的状态下才会有的诚心诚意。
      魏秦氏的影子横在他面前,他太怕自己受到伤害了。屋舍简陋,纸糊不住窗户索性开了纳凉。靳扬难得坐在一旁看着双手发呆,他知道并确定他此生再如何也不能成为幼时心向往之的那种大夫了,他深吸口气眨了眨眼才缓缓吐出,他只是想:有点遗憾,就一点点。
      “怎么样,巩固一年多了活学活用得出来吗?”梁成济烛台边头也没抬,靠着椅背翻着膝上的书随口问道,“一个人行不行?”
      靳扬闻言坐着像被针扎般别扭难受,下意识摸索着站起来,心里很想说不行,但怕说完书直接往他身上砸。他再迟钝也是瞧出来了,自出怀殊县他被一直刻意冷淡不是他的错觉。
      梁成济大概是被他这赖着一令一动、几辈子都断不了奶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决心要逼他“提前出师”自己花心思去总结琢磨,作风比他初次坐诊时还要果断不留余地。
      往先他学不明白问些蠢问题至多挨顿打,梁成济罚完总会讲,错完再训、训完再改,虽是身上难过些、日子提心吊胆些,倒真没什么损益。近期梁成济倒不怎么对他动手了,但也不再是有问题就能冲过去问了,问也不搭理不说,还得自己愁白了头翻书琢磨抑或厚着脸皮去沈均觅那儿探些口风,尤其问得太蠢了还免不了被臭骂一顿。连带着拿不准的方子去请教都得不了准话了,往往扫完一眼就是神色清淡、意义不明的一句——“你觉得呢?”
      半晌没等到回应,梁成济看向他就是训:“抬头,你缩在那里干什么?行是不行?”
      靳扬期期艾艾地看向他,时隔七年头回切身感受到“被逐出门墙”的待遇,可谓糟心疲惫透顶,眼底就差刻上一句“不行”。梁成济许是没料到他不光没气性,还能这么超乎想象的没出息,一时顿了好一阵没能开口。
      靳扬终于鼓足勇气、声若蚊语道:“您再教我一阵吧。”太累了,独自行医于世起初总是很难过活的。
      于是,梁成济手上一动,靳扬就果断在书劈头砸过来前跪下去了。他心中郁郁道:本来就对我很不满意了,我怎么又去惹他了。梁成济将书扬了两扬到底还是砸进了他怀里:“你还得我把着你的手教吗?”
      靳扬晓得自己理亏还蹿火能力一流,也老实跪着不敢插话了。想起京城的医家集会近在眼前,他忽然愁得生出了满满的心虚。要是溜达在路上被哪个有意考校称斤两的老大夫随口意思了几句生生一句都没答上,那成了什么样?
      此事确有先例,年年有人寻思着这时候摸来拜师,有些老大夫说话直不留情面,惋惜失望之情毫不避讳地写在脸上,是真能当众摇头讲出一句——“我原本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非常欢喜,心里是很想收你的,但没想到你......”不管没想到什么,这些个话他当年听了都非常羞耻,要知他初拜师时可是连头头是道都做不到。
      如今听来只会更惨。他现下也就见过曲御医,当年余下那批打打闹闹的也该青出于蓝、功成名就、成家立业了,唯有他蹉跎至今、羞于露面。此情此景唯有“丢人”二字可以描述。他的脸倒是无所谓丢不丢,反正他也没脸了——他此行就似是特地去给梁成济丢人现眼的。
      但是,靳扬宽了宽心,毕竟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总不能被自己气死啊。
      “我以后......”靳扬有心想放个豪言壮语誓成一代名医,话到嘴边还是算了,生生咽了下去,鬼使神差间突然顺出一句,“您别担心我。”说完自己都愣了。
      这句话靳扬其实酝酿很久了,可惜没个语境听上去总有些不知好歹,他也没成想刻下这么没缘没故地被带了出来。他是想说“我知道以后会是这样的,可能还会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一点,但我知道是这样,以后也会记得是这样”、“不是为了您,是为了我,是我非要这样不可”,但这些没缘没故的话就像是将梁成济去年警告他的话原封不动又送了回去。
      “我是想说您别担心我了。”靳扬破罐破摔起来重复得很认真,就直视着梁成济的眼睛,仿佛觉得此刻定有表个衷心的必要,虽然这个衷心表得毫无技巧只能求个意会,还比不得去年仓促间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独处医方确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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