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88、·捌捌·

　　嫣儿不知实情，只以为我是对去病念念不忘，所以特别关心小公子霍嬗。她哪里知道那是我的骨血呢？
　　我只得顺着她的话说：“那孩子可怜。”
　　嫣儿说：“陛下这样宠你，你开口，陛下定会将小公子送与你抚养。”
　　我知道，可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还记得，昨夜我在他身下无处可逃，我艰涩难忍，他难进难退，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愠色。
　　嫣儿见我沉默，就不再与我继续说下去，换了话题，说起给騧儿改名字的事情。
　　卫青是个粗人，当年嫣儿生騧儿，有人或正好献了一匹騧马给他，他一拍脑门就给幼子取名为“騧”。嫣儿觉得别扭，自己的心肝儿真么跟小马驹似的。
　　我笑：“马驹如何不好，我大汉缺的便是良驹。”
　　为战克匈奴，元鼎二年的时候，刘彻还曾重金求汗血宝马。
　　又小声玩笑道：“当今陛下乳名为‘彘’。依嫣姐姐之意，陛下岂不是小猪仔？”
　　嫣儿连忙摆手，又捂我的嘴巴，又作竖指噤声状。
　　我笑，她却做着嘴型说：“隔墙有耳。”
　　我敛了笑，明白在深宫之中不能那般放肆了。又有些伤感，连单纯无邪的嫣儿都学会了这样的处事之道。
　　嫣儿又说：“时日长了，大人也觉得‘騧’字不好。那日登马而上，竟然说要将騧儿的名字改为‘卫登’。”
　　瞧她这语气，似乎还是不开心，许是觉得和马还没有脱开关系。
　　我只得宽慰：“《尔雅》曰‘登，升也’，升则高，高则达，如何不好？”
　　嫣儿这才开心，说回去就要告诉卫大将军，就给騧儿改名为“卫登”。
　　之后的日子，刘彻倒不常来我昭阳殿。
　　听说有一天卫青从马上摔了下来，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嫣儿忙着照顾夫君，也就没有时间来陪我。
　　后来刘彻就封了改名为“卫登”的騧儿为发干侯，承嫣儿封地外，食邑增加至一千三百户。而嫣儿仍保留“发干君”的封号，食俸不变。
　　此外，一同增加了卫青长子宜春侯卫伉和次子阴安侯卫不疑的食邑数。
　　但卫青的身体仍不见好，他曾经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也曾九死一生，留下了许多旧疾，这一次坠马犹如导火线一般，引燃了身体中埋藏许久的那些“定时炸弹”。
　　刘彻还去长平侯府探望过他几次，赏了些珍贵的药材。
　　因为刘彻探望卫青之于，还不忘要求嫣儿多入宫来陪我，嫣儿便抽了一日入宫来。才几天没见，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嫣儿伏在我的怀中哭泣，说：“大人骑术一项了得，哪里会坠马？这些年大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经常吃药，有一次我偷偷将那药渣留下，去药铺里问，郎中告诉我那是解毒的药。大人一定是被奸人所害，中毒已深……”
　　嫣儿问我，若是卫青死了，她要怎么办呢？
　　她说，她要为卫青殉情。
　　我大惊，拍着她的后背，说：“你要想想登儿，想想你的孩子。”
　　嫣儿走后，我心情一直不好，俯在案上浑浑噩噩，似睡非睡。恍惚间好像又是那个梦，梦见泉儿喝酒，被一个黑影抱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
　　醒来的时候，刘彻已经在我身边，他问我：“想孩儿了？”
　　我不答“是”，也不答“否”。
　　我望着他，我时常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可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对他的了解是片面的，是基于史书记载和后世研究的文献上的，甚至我并没有以一种科研学究的态度去深入了解过他。我只知道他是汉武帝，幼年登基，青年崭露头角，壮年开创盛世。甚至可以说他是西汉最伟大的帝王——秦皇汉武，何等殊荣？他实行“推恩令”，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命张骞探索开辟了丝绸之路，他在位时逼退匈奴又吞并卫满朝鲜……还有呢，哦，对——他曾有“金屋藏娇”的誓言却又亲自将那娇人儿送入长门宫，卫子夫因他的宠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后来却因巫蛊之祸连坐而被迫自杀……闻名后世的，还有他晚年颁《轮台罪己诏》，悉数自己的人生……
　　但，那些可信吗？
　　椒房殿残败不堪，根本不见昔日金屋的辉煌；他心虽爱卫子夫，却宁可找容貌相似的女子代替，也不要表现那份爱，使卫子夫那皇后当得名不副实，如坐冷宫；后世无不说他厚爱卫青，可他的厚爱就是……赐卫青鸩酒？
　　我不了解他，也看不透他，甚至不知道他的那份宠爱是真是假。
　　他照旧是留宿在了昭阳殿，我们没有行房事，第二日却还是给了我些赏赐，最贵重的莫过于一枚金步摇。我不习惯头上佩戴太多饰品，脖子难受，于是让灵涓将那金步摇收在了盒子里。
　　晚上的时候，郭舍仁亲自送了泉儿过来，说：“陛下说，只要娘娘开心就好。”
　　可是泉儿并不与我亲近。听乳母寇氏说，这孩子表现似乎是在与我置气。我猜想，他是因那些日子狠心不去见他而恼我。
　　我主动示好，命人端了好些他爱吃的糕点来，顺便留了郭舍仁喝一口茶。
　　我问郭舍仁：“听说小公子这些时日不在龙驹殿，不知所宿何处？”
　　郭舍仁说：“回娘娘的话，前些日子小公子闹绝食，身体堪忧，索性东方大人回来了，小的便奉命将小公子送到了东方府上，交给东方大人照看。”
　　“哦？听说，东方大人不是得道成仙了么？”
　　郭舍仁尴尬，他觉得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我要装糊涂，只得讪讪说了一句：“娘娘说笑了。”
　　“那就有劳郭大人带话，小公子身体尚羸弱，希望东方大人多往宫中走动，也能顺便瞧瞧小公子。”
　　“傛华娘娘的话，小的一定带到。”
　　后来郭舍仁走了，泉儿却仍旧不太搭理我，直到我“求”着他陪我玩抓石子，这孩子才“勉强”接受我。
　　我问泉儿能不能换他“泉儿”，他却说：“我叫‘嬗儿’，是父皇取的名字。”
　　我摇头：“嬗者，变也。”
　　泉儿却说：“父皇说了，嬗从‘亶’、‘女’。亶着，诚也，信也，本也。”
　　我只好让步，唤他“嬗儿”。
　　嬗儿挑食的坏习惯养成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与我谈条件，如果我亲自喂他，他就乖乖吃饭。
　　我生气，搁了筷子，说：“这么大的孩子，还挑食。”
　　便让人将食案撤了下去，只称往后他不吃，我也就跟着不吃。于是我跟着嬗儿，绝了一天的食。
　　这事惊动了刘彻，他亲自来问讯。
　　嬗儿一见刘彻，便扑到他怀中撒娇。
　　刘彻竟然在笑，竟然乐得嬗儿在他怀中唤着“父皇”撒娇……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嗯，违和。
　　我怔怔望着这一幕，大脑里竟然一直在循环一个句子：
　　“他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他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他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
　　然后是：
　　“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
　　继而：
　　“这是天伦之乐，这是天伦之乐，这是天伦之乐……”
　　却还是有说不出的……诡异。
　　我的发怔，看在旁人眼里是面无表情。
　　一旁的郭舍仁问寇乳母情况，寇乳母便将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刘彻听罢，来了一句：“胡闹。”
　　我抬眸，瞧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眼。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只见他将嬗儿架了起来，对着嬗儿厉声道：“胡闹。”
　　……我觉得，他可能是会错了意。
　　却见嬗儿一脸委屈，眼巴巴地望着刘彻，那个可怜劲儿啊！
　　我偏了脸去，憋住了笑，这才抬头，应和了一声：“就是，胡闹！”
　　于是，在我与嬗儿关于吃饭这场战役中，由于他失去了最坚实的后盾——完败！
　　可我还来不及高兴，长平侯府上的人就来报丧：“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薨。”
　　刘彻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悲伤的痕迹，他只是说：“朕知道了，去吧。”
　　尔后，他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起驾去了天禄阁。
　　我回宫后头一回，他没有夜宿昭阳殿。
　　为彪炳卫青的赫赫战功，刘彻下令在茂陵东北处修葺他的墓冢，形如庐山。因为动工修墓还需要些时日，刘彻恩泽，许他的梓宫停在未央宫的承明殿中。而承明殿原是供朝臣常朝时休息的地方，刘彻便有令：“凡常朝，即拜。”
　　取《谥法》中“有功安民，以武立功，秉德尊业”之意，卫青谥号为“烈”，令后世尊其为“烈侯”。我觉得这个字配他，与安民、武德无关，只因忠烈。他明知道那一碗碗都是鸩酒，他却喝了，因为他是忠烈之人。
　　我知道刘彻心里也不好受，长平侯府设灵堂的那日，他夜里在我的昭阳殿喝醉了，长呼：“仲卿何罪？”
　　卫仲卿何罪之有？
　　他幸而为卫子夫之弟，不幸而为卫子夫之弟。
　　刘彻爱他的姐姐，所以赏识他，他卫青为了对得起这份赏识，战场之上，头悬腰带，舍生忘死。可也因为他姐姐，刘彻要防着他，他每立一功，便喝一杯毒酒，然后加官进爵。他的大司马大将军之位是用他的血汗换来的，而他的王侯之爵却是用他的命抵来的。
　　其实，刘彻心中是对他青眼有加，甚至厚爱的。帝王爱英雄，一如美人爱英雄，古今如此。
　　然而，帝王之爱是无常的。
　　爱与害，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