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118、与汝同穴

　　（1）
　　酒泉的水，醉人。
　　大漠的黄沙，也醉人。
　　玉门关的夜色，最是醉人。
　　一时走神，手中的酒囊就让荼荼夺了去， “大叔，你又在喝酒！”
　　她皱着眉头的模样很不符合她的年纪，我觉得好笑，于是笑了。很久没有笑了，大概只有这样酒意熏酣的时候，才记得自己是会笑的。
　　荼荼瞪着眼睛看着我，满脸惊讶，她问我：“大叔，你醉了？”
　　我哈哈大笑，一把夺回了她手中的酒囊。
　　她在我身边坐下，声音里有叹息。我越发觉得好笑，她这样的年纪怎么会有忧愁呢？
　　我想起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每日都是打打闹闹，翻人家的墙头。我最能捉弄旁人的，那些人却拿我没有办法，就只能骂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孩子。后来姨母成了皇后，舅舅步步高升，便没有人再敢当面这样骂我。他们拿我没有办法，我却总是拿另一个人没有办法——我的那些伎俩，都好像失效了一般。
　　荼荼问我：“大叔，你娶我好吗？”
　　我腾出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只当她是童言无忌的玩笑。她问在多次，我也只当她是不懂事的孩子，在说些自己都不懂的事情。
　　荼荼哇哇乱叫，推开了我的手。她又问我：“大叔，你在想那个女人吗？”
　　我不说话，只是喝酒，只是看月亮。
　　“大叔，你娶我吧？”
　　“大叔，你可以把我想成是‘她’。”
　　“大叔，我像她吗？”
　　我摇了摇头，说：“世间没有人像她。”
　　荼荼便不再说话。
　　天上的月亮在飘荡，一会儿进了云雾里，一会儿又出现，忽暗又忽明，捉摸不透。如果身边换做别人，我一定会问问身边人，“那天上的月亮像不像女人的心？”可我身边的是荼荼，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能懂得什么呢？
　　良久，荼荼嘟囔着开口：“我很讨厌‘她’，可我又不能讨厌‘她’。如果不是她伤了大叔的心，大叔就不会来大漠；大叔不来大漠就没有人救我；没有人救，荼荼早就在沙窝里没了命。大叔是荼荼的救命恩人，其实‘她’也是荼荼的救命恩人。我不能讨厌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不对？”
　　我哭笑不得，想她还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荼荼不再要我娶她，大约是知道此生无望，她问我：“我听翟托说，人死了是有下辈子的。如果大叔不愿意娶我，那下辈子好吗？”
　　几曾何时，我也求过另一个人的下辈子。她却拒绝了，她说，“这一世我受上一世情债所累，我不想这辈子再累及下辈子。如若重逢，那是缘分；如若无缘，我也不愿以承诺强求。”
　　我喝了一口酒，旋即将酒囊扔了出去。一个穿着夜服的人腾跳起身，酒囊擦着他的肩头落地，落地时已成两半。
　　我看到他抹额上的“羽”字，心头一惊，喝道：“快说！”
　　“陛下命大将军速回长安。”
　　荼荼吓得躲到我的身后，她扯着我的衣袖，问我：“他在说大叔你吗？大叔是大汉朝的大将军？——咦，人呢？他不见了！”
　　我拍了拍荼荼搭在我肩头的那只手，她却不依不饶，冲我撒娇：“大叔，我怕，你背我吧？”
　　“看，翟托来了！”
　　荼荼听罢，连忙闪跳，旋即就发现自己受骗了。她一副要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样子，气呼呼的嘴巴嘟着，能挂上夜壶了。我一时心软，就让她这个机灵丫头爬上了自己的背。她抱着我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大叔，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背她回了房间，她却不肯从我背上下来，依旧不依不饶地重复：“大叔，你还没答应我！”
　　我说：“荼荼，把你的这辈子给翟托吧。”
　　她想了片刻，说“也行”，但仍旧追要着我下辈子的承诺。
　　我说：“夜深了，你该睡觉了。”
　　“你再背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知道你要走了。”她吸着鼻子，很难过，说，“大叔，你就答应我吧，下辈子娶我。你答应我，等我长大了，我就帮你去找‘她’，我会带‘她’回来，让你娶‘她’，让她再也不离开你，不伤你的心。”
　　“翟托都跟你乱说了什么？他把你带坏了。”我说。
　　“怎么是翟托说的呢？这么妙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这么聪明才想得出来！”
　　我笑了。
　　临到我关门的时候，荼荼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她远远地望着我，问我：“大叔，你要去哪里？你是大将军，你的陛下是要你去杀我的族人吗？”
　　“不是，”我说，“我要去找‘她’。”

　　（2）
　　“朕老了，带她走吧。朕用长门宫困了她一世，不能再用茂陵困她一世。”
　　“朕知道你心里有她，朕也知道她放不下你。朕知道你们青梅竹马，若不是朕……去病啊，可朕与她何尝不是青梅竹马？朕心里也有她，更是有愧于她。”
　　“你要答应朕，像保卫我大汉疆土一般，保护她。”
　　大殿里很空，我的回声余音不尽：“诺。”

　　（3）
　　“臣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她。但是，陛下，臣带不走她。这么多年，若是她愿意，臣不会等这么多年。”
　　“这次换朕来等她，朕不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大殿中飘荡着的陛下苍老而深沉的声音，逐渐消弭。

　　（4）
　　她问我，带她离开陛下，我于心何忍？
　　我说，让她困在长乐掖庭，让她守着茂陵，我于心不忍！
　　我抱着她，问她：“到底错在了哪里？”
　　这一世，明明是我先与她相遇少时。当年天真烂漫的青梅，如何就去了他人的心上？我的心也一直为她空着啊。我的心始终只为她空着啊。
　　她说是她负了我。可我要的不是辜负，不是歉意，我要的是她。
　　我伸出手，近乎是在乞求：“随我走……”
　　然而，她却为了离开我，为了回到别人身边，用我送她防身的匕首以命威胁我。
　　“去病，我爱他，哪怕只剩下一炷香的时间，我也想留在他身边。”
　　“他老了，身边的人离开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压在他肩上的天下，太重，能帮他的人却越来越少。”
　　“他需要我，我得陪着他，因为我是他的……妻。”
　　我想起荼荼的话，荼荼说等她长大了就帮我来找她，带她回到我身边，让你娶她，让她再也不离开我，不伤我的心。荼荼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只会做梦。荼荼却不知道，她就算被我们找到，却也不愿回到我身边，不愿嫁给我，她伤了我的心，离开我，就没再打算回头。
　　我听见她在我怀中哭泣的声音。
　　她说的对，我于心不忍。
　　我将陛下写下的锦帛给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望她死心。
　　她拿着朱砂半干的锦帛，却说：“缓也好，急也罢，可到底是一个‘归’字。”
　　我输了。
　　陛下舍不得她走，我又未尝舍得？
　　我到底是输了。
　　我此时胜仗无数，从未大败，最后却败在了一个女人手里。自那年豆蔻，我初见她，我就再也没有胜过。
　　我将马给了她。我徒步，她骑马，我就能假装自己追不上她。我追了她大半生，等了她大半生，余生再追再等也无妨了。我虽心急如焚，恨不能从头来过，在初遇那日就娶了她，但我等得起，等重逢那日我就娶她。
　　我只愿她，好好活着。

　　（5）
　　我连醉了七日。
　　醉生梦死里，我仍旧恨不能杀了自己。
　　若是当初我没有放她回去，若是我没有去迟一步，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戕殉情。
　　我至今由记得她在我怀中一点点冷去的感觉。她眉心淌出的血渐渐凝滞，像早春的红梅，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头发也白得像雪。我的怀中，像是抱着一片纸人。
　　我亲眼看到自身体里幻化出白衣女子的身影，稀薄而飘渺，像雾，像风，像一场梦。我听到若有若无的声音，浅唱吟哦，却更像在哭泣。
　　歌声唱着：
　　“北方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皎如云中月，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倾人君，直把流年错。
　　“俯仰春秋逝，旦夕雒水涸。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歌声消逝，身影淡去，我怀中的人儿也终无生气。
　　我握着她的手，她手中握着我送给她的匕首。我心痛不能自已，却始终哭不出声音。
　　她走了，我也死了。我曾是可一人守隘的冠军侯、骠骑司马大将军，却被一支羽林骑围困，连带走自己心爱女人的气力都没有。可恶如斯！
　　醉了七日，终要醒来。我抱着她的衣裳，站在檐上，面北而呼：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歇。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息。
　　“魂兮归来！何远为耶？”
　　声声如戚戚，她却听不到。

　　（6）
　　舅舅走了，姨母走了，陛下走了，她也走了……除了那玉门关隘，这世间再无我的挂念。
　　我望着形如祁连的山冢，祭了三杯酒：“空了三十年，我也该回去了。”
　　新帝即位，大修云陵，却还是将她悄悄归葬于英陵，与茂陵比邻。那日我看着她入葬，也随她入了英陵，为的是带走她。她曾经一次又一次拒绝随我同去，这一次她终于不会再拒绝。
　　这便当是重逢，我原向自己许诺要在重逢之日娶她。便是此生难为夫妇，我亦不苛求来生，惟愿死后能够长相厮守——
　　生不共室，死当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