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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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从英‖灵座上召唤来的感觉就好像在不知名的外力作用下拼合自己的碎片。高汶在那短暂到几乎可以被称为“刹那”的时间里感受到意识中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一个“我”，与此同时渐渐趋于完全的还有关于这次召唤的知识，以及他的使命。他有些困惑地发现自己此行要在一名陌生女王的麾下作战。
不，说是陌生也不太恰当，他看着迷雾中显现出的越来越清晰的人心里想到，他能感受到女王身上传来异样的熟悉感。然而令他感到熟悉的远不止这些，他惊讶地发现此时身处的这个年代宛如自己生前的翻版，圆桌骑士一个不落地聚集在女王身边，就连叛逆者莫德雷德都位列其中，用头盔遮住了脸。
这可真是不太妙，他暗暗想，难道要我们这些生前就已经打了个你死我活的人，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并肩作战吗？
“正如你想得一样，”他听见女王说，“只不过诸位此次要舍弃圆桌骑士的身份，听命于我。”
“而您又是谁呢？”高汶问道。
女王无言地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美丽而淡漠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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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的窗户很小，即使是白天走廊里也并不亮堂。高汶快速地穿行其中，像是在找什么，不过在经过一段楼梯时冷不防被叫住了：“这么着急，你要去哪儿啊？”
高汶刹住脚步转头一看，只见自己那另一位黑发的弟弟正从楼下走上来，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我都看过一遍了，”加赫里斯接着说，“空空荡荡，连酒都没剩几坛。”
他有时候真的不太懂加赫里斯这种没来由的乐天，高汶把加赫里斯拽到阴暗的走廊外面，看着对面若无其事把目光投向城墙外的焦土、仿佛在看风景的人，忍不住问他：“你真的理解现在的状况吗？”
“你指什么？”加赫里斯扭头，胳膊肘搁在城墙上，“那个自称伦戈米尼亚德的女王吗？”
“当然，”高汶微微皱起眉头，“她给我们的时间就到日落，而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看了看加赫里斯身后的晚霞，“你打算怎么办？”他从阿格规文那里离开之后就在找这个弟弟，鬼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出现的时候还带着一脸仿佛状况之外的超然。
加赫里斯耸了耸肩。“老实说，我不是很吃她那一套。什么圣枪的女神、亚瑟王愿望的碎片之类的，我又没法验证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说的东西的确闻所未闻，高汶刚听到的时候他也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女王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她说她是亚瑟王却也不是他，她借助他未能实现的愿望而从圣枪里诞生，拥有他的记忆和意志，却也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终点。高汶不清楚她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他隐约觉得这是可信的——他从这女王的身上感到熟悉的气息。虽然她的口吻和气质都与生前的亚瑟王截然不同，但高汶又隐约通过某种潜藏在深处的东西——一些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知道这名自称伦戈米尼亚德的女王同亚瑟之间的确存在某种不可否认的联系。
然而这并不是问题的核心。“按照她的说法，不加入她的计划就会永远消失，跟这个被烧毁的时代一起。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她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高汶吸了口气，口吻带上了一些郑重的味道，“所以呢？你打算留在她麾下吗？”
他其实有些紧张。他害怕加赫里斯摇头，他害怕如同生前一样再一次失去他的弟弟，而且这一次还是在刚刚重逢之后。他盯着加赫里斯的脸，就像在等待一个宣判，而对方并没有吊他的胃口。
“不。”黑发的年轻人毫无体谅之心地、轻巧而干脆地说。
高汶看了他两秒，转身就走。加赫里斯连忙拉住胳膊挽留他：“哎哎你别走啊，陪我待一会儿吧。”
高汶甩开他的手：“我看你根本还没搞清状况，时间不多了，你赶紧自己好好琢磨一下吧。”
加赫里斯撇了撇嘴。“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他说，“从你十几岁离开家之后，我就基本没和你单独相处过了。”
这话来得有些突然。高汶张了张嘴想反驳，但转念一想他说得也没毛病。加赫里斯是父亲跟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比高汶小八岁，他懂事之后没几年高汶就离家到其他贵‖族的城堡学习武艺了。即便是后来两人都到了卡默洛特，能共处的机会不少，然而多半不是作为兄弟而是同僚——高汶可是圆桌骑士团的核心，亚瑟王的左右手，他的时间宝贵得要命。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自己弟弟这话带上了几分可怜，便心一软回到了他身边。
加赫里斯立刻变得很高兴，眼角眉梢都能看出来的那种高兴。可是他也没说话，仍然望着城墙外荒芜的沙漠，夹杂着砂砾的焚风吹得他眯起了眼睛，高汶也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
他顺着加赫里斯的视线向外望去，只见大地空空荡荡，无边无际的夕阳仿佛要裹着黄沙淹没人间。他还能在战场上辨认出前几日战争的痕迹，女王‖刚刚夺下了这座要塞，那之前或许经历过颇为漫长的围城，而或许在更早之前，这里就已经寸草不生。他也不知道原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去了哪里，亦或是这原本就是荒漠没有人烟；他终究还是不熟悉这个时代，也未曾见过如此这般末日一样的荒凉。
可不就是末日吗，他想，如果按照女王的说法，这个时代即将被某位大人物付之一炬，留在其中的任何事物无一可以幸免。
救赎之路只有一条，他想起女王肃然的面容，而这条路注定穿过一片血海。她说，诸位，你们曾是令人敬重的圆桌骑士，而在这更为根本的大义面前，你们是否愿意割舍掉从前珍惜的一切？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高汶以一种长兄的口吻劝导道，“你恐怕是习惯了从前那种动不动营救个少女、主持个公道的日子，善良和正义已经深入你的骨髓。这当然没错，不过现在，假如真的如她所说，你留下也救不了任何人，只能白费力气罢了。”
加赫里斯闻言却被他逗笑了，这让高汶有些尴尬。“你可别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了。我的确经常被派出去营救人质，但那是因为我比你们多那么几技之长。”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己，“瞧，我连职介都跟你们不一样。”
好吧，听起来有道理。高汶哑口无言。从前和平时期的卡默洛特分工明确，亚瑟安排兰斯洛特去应对上门的挑战者，安排加赫里斯潜入城寨搭救人质（虽然很多时候委托方有其他指定人选），安排他去接待各式各样的来访者。因为你形象好气质佳，亚瑟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
“哎，干站着干嘛，他们地窖里有几坛酒，我带你去找。”加赫里斯这么说着，拉着他回到了要塞内。被拖走的时候高汶还在想，还是那个时候的卡默洛特比较好，圆桌骑士中间没什么公开的矛盾，日子很忙碌但也很热闹，亚瑟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偶尔还会流露出那种狡黠的神色，当然都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
“事实上，”加赫里斯一边轻车熟路地在要塞里走来走去，一边悠悠地开口，“我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刺探情报。陛下在这件事上很信任我，而我也没怎么辜负他的期望。唯一一次后知后觉还是兰斯洛特那一次，如果先发现事情不对的不是莫德雷德而是我，可能结果就会不一样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直摇头说：“大意了。”
他们很快来到了藏酒的地窖。酒装在不大的陶罐里，没有杯子或碗，加赫里斯把封泥揭开以后尝了一口。“有点儿苦，不过还凑合。”他抹了抹嘴递给高汶。
他们两个在昏暗的门口坐下，仿佛两个监守自盗的看守。加赫里斯扭头看了看高汶，问他：“咱们在这儿错过了日落集合时间怎么办？”
“没关系，”高汶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最清楚日落是什么感觉。”
加赫里斯放心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长兄非常靠谱，至少作为时钟。高汶又喝了一口微苦的麦酒，没看他，把头轻轻靠在墙壁上说：“其实不会有什么不同。虽然具体的事件经过我不清楚，不过，莫德雷德突然揭发兰斯洛特和王‖后前不久，我在卡默洛特见过摩根。”
“真的吗？”
“真的。”高汶仿佛陷入了当时的回忆，叹了口气，语调中也染上了追忆的色彩，“那个时候我让她立刻回去，看在她是我生‖母的份上，我不会把她直接扭送到国王面前。而她则送了我一份临别礼物，是一个诅咒。”他仍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场景，女巫隔着黑色的面纱露出一个笑容，她的双手贴在他的面颊上，高汶能感受到她冰凉的吐息。
——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孩子，他还记得她说，而我诅咒你，愿你生生世世如万古不灭的长夜。
说完，他没听见旁边传来反应，心想加赫里斯可能是被吓住了，对此他并不意外。高汶仍然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位女王说她即将进攻耶路撒冷。加赫里斯，你知道如果你留下意味着什么吗？你放弃成为她圣枪的选民，你将跟这个时代共存亡，再也回不到英‖灵座。如果你回去，那么至少在理论上我们总有机会在某个时代的某个角落重逢，尽管我还无法想象那样的情形。而如果你留在这里，那么摩根的诅咒对我来说就会变成现实。”
他看向加赫里斯。“我每一次被召唤都会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事情，都会知道我两次无能为力地看着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我将陪着它直到时间尽头。”他看着加赫里斯震惊的表情，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那该是一种多么绝望的折磨啊。”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加赫里斯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
“那就别费心了，”高汶略微提高了声音，“即使我之前的推断不完全正确，大抵方向也差不多，可是你要知道你谁也拯救不了。相反，你是一名圆桌骑士，既然有资格成为英‖灵，那就意味着你的生命比起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们更有价值。换句话说，你比他们更不应该成为人理烧却的祭品。”他跟在亚瑟王的圆桌上发言时一样义正辞严，却说着生前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语，“那位女王的手法或许过于极端，但就像兰斯洛特说的，她的行为是最后能起到一点作用的措施。既然如此，我们被她召唤到这个时代，就应当协助她完成这个目标，这也算是对人类未来的一种勉强的拯救。”
加赫里斯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直到他话音落下才抬起眼睛。他的眼睛是那种明亮的蓝色，即使在昏暗如斯的地方，仍然能唤起高汶珍藏在心底的那一角卡默洛特的天空。
“真高兴你还会去问兰斯洛特的意见，说明你们和解了，”他抓过陶罐喝了一口，“他这个人一直看问题都看得很理智很清楚，跟着他做选择总是没错的。”
高汶的目光有些游移：“倒也确实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和解，不过有些事情……既然现在有了机会，我还是应该跟他面对面做个了结……”
“等到女王攻陷了耶路撒冷，建起新的都城，我果然还是应该再跟他决斗一场。”他说，“刚好，那个时候你和加蕾斯也都在。从这个意义上说，真该庆幸我们死后还能重逢。”
加赫里斯笑出了声。“那景象应该会很有趣了，兰斯洛特——希望他自求多福。不过实话实说，我可不觉得你们到了那时还有这等闲工夫。我感觉女王使唤起你们来肯定毫不留情，毕竟她的大义难度颇高，而且时间又那么紧迫。”
“但这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啦。”他看着高汶微微一笑，语调平静而轻柔。
然而这在高汶的心里却无异于猛然拍碎在礁石上的波涛。他本以为已经说服加赫里斯改变了主意，却没想到对方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他耳边传来加赫里斯的声音：“我对她计划中那个充斥着善人和义人的圣都并无兴趣，也不打算去。是，我承认兰斯洛特的判断是对的，我也知道你肯定会对此表示服从，因为你啊，高汶，你一直都是如此深明大义、高尚正直。”
“……我选择跟从她是因为她许诺了未来，”高汶说，“曾经的亚瑟王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希望我能活着看到未来，只可惜我死在了他的前头。现在我想替他完成这样的愿望，替他把他没能建立的理想国，从他的命运里夺回来——”
“但是我并不觉得女王说的那个纯洁无垢的‘理想乡’就是亚瑟王曾经‖期望的东西，也不认为它将成为人类的拯救。”加赫里斯毫不犹豫地反驳了他。
“人本身就是种无比复杂、难以概括的东西，她肯定是对人心毫无了解，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即使高尚如亚瑟王也命令我刺杀过他的仇敌，却也在另一些时候对手下败将的妻子儿女网开一面；柔弱怯懦的少女在夺过刀之后跟我一起杀死了所有绑架她的匪徒，慷慨随和的村妇在逃荒时却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我们那位心肠狠毒的母亲，也曾在奥克尼寒冷的冬天里抱着加蕾斯，露出过炉火一般温暖柔和的笑容。”他顿了顿，感叹道，“抛弃了所有其它喜怒、爱憎、欲‖望和悲伤——这些让人成为人的、值得认真对待的东西——而只留下空无一物的高洁善良的心灵，由被她选中的那些人在未来重新延续下去的新的文明，该有多么虚伪啊！”
胡说八道，高汶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你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一套一套的？
但他开口时，声音却像被海水打湿的牧羊犬的毛一样，丝毫没有长兄的气势：“你这是有多恨我啊……”
加赫里斯喝光了最后一点麦酒，把罐子放在了一边，它滚落下去摔碎了。
“我爱你。”他说，“我非常希望你能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并且永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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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了，女王的面前重新集结了所有的圆桌骑士，他们像生前面对亚瑟王表决一样，一一阐明自己关于去留的打算。
兰斯洛特的声音冷静平和如同深秋的湖面，阿格规文面无表情、声冷如铁，加蕾斯的双手扶着立在地上的剑，少女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莫德雷德合上了头盔，傲慢的话语仿佛带着金属冰凉锐利的边缘。
“到你了，加赫里斯。”女王高高在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
高汶站在他的身后，并不知道他此刻是何种表情，从女王的脸上也分析不出任何端倪。他只能听见加赫里斯的声音，礼貌的、柔和的，让他想起卡默洛特熙熙攘攘的街市，还有那些被各式各样的来访搞得忙碌又热闹的和平日子。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弟弟在前面说，让我的两位兄长和妹妹跟随您去耶路撒冷吧。
“那么，你决定与我为敌。”
“不，我决定随这个旧世界一起毁灭，而您注定胜利。我只是希望去妥善照料一下那些您认为是渣滓的东西，尽管这是徒劳，但有人依旧把它们视若至宝。”
“即使知道反叛我就要被曾经的同袍所杀？”
加赫里斯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如果非要那样的话，我比较愿意死在我长兄的手上。”
女王停顿了一下，然后居然真的开口唤道：“那么高汶——”
“我不可能做这种事，”高汶脱口而出，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直跳，“加赫里斯和加蕾斯的死是我生前最大的遗憾，倘若您真的对我下这样的命令，我不仅无法跟随您作战，更会怀疑您是否真的同亚瑟王有任何的联系！”
他的话引来了大厅里骑士们的目光，女王一直以来一片漠然的脸上，也似乎多了一丝表情。“是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地说，“他并不愿意。”
最终，圆桌骑士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批，大多数人决定跟从伦戈米尼亚德女王，而另一小部分人被她流放。她打开了要塞的大门，让他们到沙漠中去自生自灭，永远不得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那些骑士谢过了她，跨上马奔向夜幕中去了。高汶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一路消失在夜色里，身后响起女王重新变得不带感情的声音：
“接下来，首先要去夺取耶路撒冷，之后我将毁灭那城市，在它的废墟上建起一座崭新的圣都。诸位将成为圣都的新公民，并被圣枪选中，因为即便你们在世上行了恶事，也是出于我、而非你们自己的缘故。你们为了更崇高的大义而行恶，那我也将站在更崇高的位置上将你们赦免。”
“我知道诸位必定经过了艰难的抉择，已经决定舍弃过往、舍弃自己的光荣、舍弃生前获得的一切尊敬和幸福；那么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而是我忠心不二的臣属。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后悔的大门已经关上，通往天国的血海上已经没有退路。”
要塞外的太阳终于完全落下，一丝微光也不剩，黑夜彻彻底底地降临了。
高汶的视线回到大厅之内，他看到留下的骑士们已经在女王的面前列为一排，于是他也加入了进去。
她开始赐予他们祝福。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